她背著捆紮得四方四正的軍被,告別京城,到了青藏高原某駐軍醫院。當時駐地正飄著“六月雪”,她脫下從北京啟程時穿的裙服,換上棉軍裝,愉快地走上了新的工作崗位。這位年輕漂亮的護士向護士長報到後提出的第一個要求就是:國慶節快到了,你排班時我算一個。護士長聽了一愣,隨之不得不欽佩她的聰慧和細心,便如實地說:這班我正發愁排不開呢,科裏臨時走了兩個休假的護士,把我搭上這節日的值班人員也不夠呀!你怎麼一來就了解到了我的難處。不過……陳文君打斷了她的話:你不要考慮這個那個了,我是咱們護士隊伍中的一員,節日值班是我的職責。護士長握著她的手久久不放。
護理工作是很緊張的,刨去節假日不說,就是平常的日子裏白班、夜班總是不斷。不習慣這是肯定無疑了,哪次值班她都會頭暈、眼花,有時還伴有流鼻血。但是她硬挺著,絕不能讓自己倒下。
高原的環境苦,這個,她知道。但是,高原人是能吃苦的硬漢,這一點她更清楚。那天夜裏一點鍾,她剛交完班準備休息,這時一個因車禍而重傷的藏民火急火燎地被人抬進醫院,她二話沒說,又穿上工作服,加入到搶救病人的工作中。直到黎明的微光爬進病房的窗欞,她才拖著疲憊的腳步向宿舍走去。
她始終用微笑對待生活,再重的擔子壓在肩上也不會皺眉頭。
然而,也有例外,每當她忙完一天,夜深入靜呆在宿舍時,不知為什麼心頭老是那麼沉重,她總覺得有一雙眼睛盯著她不放,那是一雙親切卻顯得暗淡、含著懺悔卻使人受到鼓舞的目光。噢。她知道了,這是媽媽的目光!於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愧疚之情隱隱地咬著她的心。作為女兒,這麼多年來,她打問過媽媽的去處嗎?沒有。
想到過媽媽的艱難嗎?沒有。媽媽欠了女兒的情,女兒也虧待了媽媽的心啊!她不由地提起筆,想給媽媽寫封信,卻不知道該從哪裏下筆,隻是在信紙上寫下了一行又一行,媽媽,媽媽,媽媽……
媽媽,你聽到女兒的呼喚了嗎?
她堅持每年進昆侖山給爸爸掃墓,照例要在墓前栽一棵小白楊樹,湘江畔的農家女想得很簡單,覺得樹根入土就會成活,必能長大。她還不懂得戈壁缺水,荒灘瘠薄,長成一棵樹多麼不容易。
記得那是她第二年去荒郊掃墓,老遠就看見有個人影正貓著腰在頭年她栽的那棵楊樹前忙乎著什麼。她警惕而小心翼翼地上前一看,原來是一位藏族老阿爸正在給小樹澆水,培土。
姑娘心頭掠過一股暖流,說:“阿爸,謝謝你了!”
老人抬頭望了她一眼,問:“這樹是你栽的?”
陳文君點點頭。
老阿爸說:“這個地方從來沒有長活過一棵樹,我把它搶救一下,也許它會緩過勁的。”
她這才看到,自已頭年苦心栽下的小白楊已經葉黃枝敗快枯幹了。阿爸又說,一年來他多次給小樹澆水、施肥,這裏的土質地氣已經有了變化,保不準這樹還能活下來呢!
阿爸問她:“這兒埋的是你什麼人?”
她答:“我的爸爸。17年前,他駕駛汽車得高山反應病故在駕駛室裏。”
老人感歎:“埋在這裏的大多是為了保衛、建設青藏高原獻身的解放軍同誌,藏家人永生永世都會記著他們。”
陳文君又一次對阿爸的一腔純情表示了由衷的感謝。之後,她拿出一棵隨身帶來的小白楊樹準備栽下,阿爸忙操起鐵鍬,說:
“來,我給挖坑,你下苗,然後再澆水!”
就這樣,她在爸爸的墓前栽下了第二棵白楊樹。
說句實話,聽了阿爸方才的一番話,她想到這棵小楊樹也許難以成活。但是,她要栽,年年都要栽。爸爸的墳前不能沒有樹,即使枯幹了,那也是女兒給爸爸豎起的一道風景樹。
奇跡就在她第三年掃墓時發生。她驚喜地發現第二年栽下的小楊樹不僅長得青枝綠葉,連第一年栽的那棵已經瀕於死去的樹也抽出了翠生生的嫩芽兒。會有這等神奇的事嗎?她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一切都是真真切切地存在著。她想到那位藏族老人,不,也許還有別的什麼人在為小白楊傾灑心血哩!
爸爸二十多年的人生,拒功名利祿於身外,生生死死地抱著青藏線不放。如今,他的滿腔心事和美好的理想已經長成黃金麥粒,掛在女兒栽的那一排白楊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