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卡睡了。”我說,“我在她的南瓜汁裏下了一點藥劑。”

他點點頭,沒再說什麼,半低著頭,頭發從額頭上垂落下來,眼睛裏透著一股暴戾和憤怒。我看著他,心裏滿是他的那句沒頭沒腦的“又被弗朗西斯算計了”。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隻覺得心裏無端湧起了一股無比強烈的恐懼,就好像我所知道的過去並不是真實的過去,我所知道的未來也不是真實的未來一樣。

我給他倒了一大杯白蘭地,又幫他脫下了濕漉漉的鬥篷和袍子,然後給他放了一浴缸熱水洗澡。他在洗澡的時候,我一直抱著膝蓋坐在床上,看著漆黑的窗外顫唞的暴風雪,覺得越來越恐懼和無助。

他洗完澡走進我的房間,拿了一支煙坐在床頭,雙眉緊蹙,一語不發。我知道他在思考,所以我也沒有打擾他,隻是和衣躺在床上,安安靜靜地陪著他。

不知不覺我就睡著了,等我再次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房間裏的燈已經關了,湯姆躺在我身邊,呼吸均勻,麵容恬靜地好像一個孩子。

我怔怔看著他,心想他何曾是一個孩子。他從未是一個孩子。這個世界過早地就奪走了他享受童年的特權。從來沒有人可以給他什麼。和我一樣,他從小學會的就是努力爭取自己想要的東西,可是黑暗的力量永遠纏繞在我們身邊,最後,為了對抗黑暗,他隻能變成愈加強大的黑暗。

很多事情,雖然我不知道,可是我隱約也是有數的。比如說當湯姆跌跌撞撞來到我的房子裏的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我就感覺到了一張圍繞著我們的天羅地網正在一點點收緊。這張網的後麵有誰我不知道。我永遠也不會知道。

我躺在湯姆身邊,輕輕轉了個身,湊上前去,就像母親親吻孩子一樣,在他的額頭上印上了虔誠的一吻。

也許我不曾有過信仰,但是對他的愛就是我心中供奉的神靈。

窗外的風雪在飛旋,臥室裏的壁爐裏,火焰劈啪作響,寒風透過窗子的縫隙,發出嗚嗚的哀鳴。在這樣的陰沉寒冷、杳無人跡的鄉村農居裏,我突然產生了一種幻覺,好像我和湯姆正手拉著手漂浮在海洋裏。海水是深藍色的,有節奏地上下湧動,溫柔而溫暖,倒映著漫漫星光,燦爛而美麗。銀河在我們頭頂橫跨而過,壯麗奪目,一縷縷的流星好像是煙霧一樣,在星星的河流中湧動蕩漾。

我想起了雅典的那個晚上,我們在深藍愛琴海的一艘漁船上沉沉睡去,細密的雨水灑落在我們的臉上,水灣另一側的碼頭上,一艘船上的唱片機緩緩轉動,播放著滄桑而永恒的旋律。

Love me tender,love me sweet;

Never let me go.

You have made my life complete.

And I love you so.

Love me tender,love me true;

All my dream ful fill,

For my darling, I love you.

And I always will.

這就是我們的世界。無垠,廣袤,充滿了神秘的律動,沒有道義、沒有原則、沒有觀念,我們變成了史前的原始人類,躺在茫茫蒼穹中,等待著死亡和捕食者的殘酷掠奪,心中卻毫無懼怕,該來的總會來,生命的意義,不就是在於以同樣的歡欣,擁抱快樂與痛苦嗎?真正廣博的生命,不就是在於藏汙納垢,寬厚仁慈的海洋之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