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衝她笑了笑,然後才鑽進車裏。
一路上,關於孩子的事,二人都緘口不提。
想當初剛剛將她找回來的時候,顧非宸曾經是那樣的震怒,她甚至從沒見過他憤怒暴戾如斯。可是很快的,她便流產了,之後的手術、住院,再到出院,明明是這樣身心俱痛的過程,可是這一切卻都猶如被巨石壓在了心底,不但沒有爆發,反倒平靜得令人覺得怪異。
她不知道他有何感想。事實上,她也懶得去猜。
她想要的,其實都已經達到了,不是嗎?她想和他劃清界限,所以不能留下這個孩子,甚至是借他之手完成的。
他會不會有一絲的痛苦或內疚?或許不會吧,她想,他的心這麼硬,如鋼如鐵,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向來都隻有她傷心的份兒。
山上正在修路,大小車輛一律無法通行。小劉隻好將車子停在山腳下,他們隻能改坐觀光纜車上去。
秦歡顯得有些不情願,遲疑了半天,直到纜車都滑到麵前了,顧非宸站在另一側看她一眼,很自然地將手伸給她,她稍稍猶豫了一下,暗暗地一咬牙,搭著他的手上了車。
這座山是C市最著名的地標之一,接近山頂的地方建著一座天心寺,因為觀光遊客眾多,且當地居民信佛的風氣重,寺廟裏一年四季都香火鼎盛。
秦歡的母親便是虔誠的佛教徒,十年前天心寺重修的時候,秦家還特意從海外捐助了一大筆錢。而每年的春節回國,秦歡都會隨著母親一道來進香。
她倒是不信佛,小時候隻是覺得好玩,因為這裏占地大,空氣又好,而且她特別喜歡香火的味道。後來漸漸長大了,也沒受到母親太多影響,來上香不過是走個形式,跪在佛祖金身塑像麵前許願的時候,也多半天馬行空,並不專心虔誠。
倒是顧懷山信這個,與天心寺裏的方丈住持交情十分好。後來她搬進顧家,顧懷山便總喜歡領著她來聽講佛法。她一個人覺得無趣,於是就拖上顧非宸一起來。
那是他們最親密的一段時間,她會對他提各種各樣的要求,早忘了自己當初是怎樣小心翼翼唯恐惹他不高興的。而顧非宸也總是盡可能地滿足她。那樣的有求必應,原本就是一柄雙刃劍,可以將人捧上天堂,也可以有朝一日把人打落地獄。
可她當時隻看得見天堂。每天都如同生活在雲端,滿眼的旖旎絢爛,整個人幸福得不得了。
原來他也會這樣寵愛一個人。
原來被他寵愛的感覺是如此的美妙。
所以哪怕公司事忙,他也偶爾會抽空陪她一起上山去寺裏聽那些枯燥的佛經佛法。
不由得讓顧懷山屢屢生疑,問他:“你最近怎麼這麼有空?”
當時顧懷山並不知曉他們的戀情,又或許是知道的,隻是故意沒說罷了。
而顧非宸仍是一副淡定自若的樣子,回答父親道:“我很有興趣研究一下佛教文化,順便修身養性。”
她在一旁聽了,忍不住別過頭去偷笑。
記得有一次就是坐纜車上山的。還是她突發奇想,跟顧懷山提出來。結果顧懷山想都沒想就說:“讓非宸陪你一起坐,安全一點。”
她拿眼睛去瞥顧非宸,隻見他沒有任何異議地直接走去窗口買票。
終於可以獨處,坐在觀光纜車上一路向上緩慢攀移,她忽然說:“什麼時候把我們的事告訴幹爹呢?”
顧非宸握著她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把玩她的手指,語氣淡淡地:“當初不是你說喜歡地下情,覺得更刺激嗎?”
她嘻嘻笑起來:“可是老這樣瞞著幹爹,我心裏過意不去嘛。”
“那隨便你,什麼時候告訴他都可以。”
她開心地湊過去,在他臉上親了一口。纜車微微晃動,他扶住她的肩膀提醒道:“坐好,小心掉下去。”
雖說是他故意嚇她的,但是望一望腳下那可怕的高度,仍舊讓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她有點畏高,這次完全是因為想要嚐試新鮮事物,又有他陪著,所以才一時忽略了這個要命的問題。如今看見那幾十米深的山坳,還有嶙峋突怪的巨石,直嚇得冷汗涔涔。
偏偏因為她剛才那個探身的動作,脖子上的項鏈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鬆開了。這時隻覺得頸前微微一輕,還沒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鑲嵌鑽石的鑰匙狀項鏈便從脖子上脫落,直直掉了下去。
她驚呼一聲,下意識地伸手去撈,結果顧非宸反應更快,一把攔住她。最後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條閃亮的東西墜下山坳,直落進那一大片鬱鬱蔥蔥的山林巨石之間。
她急得聲音都帶著微顫,說:“那是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其實從小到大遺失掉的東西不少,其中不乏有紀念意義的,這卻是她第一次如此緊張急迫。
顧非宸拍拍她的手安慰她:“沒事,下回再買一條就是了。”
她又急又氣,隻怪他根本不能理解她的心情:“那怎麼能一樣?這是你送我的第一件禮物!”
她恐高症發作,涔涔冷汗倏地冒出來,眼睛幾乎不敢再向下望,可是心裏頭又忍不住惦記著那條項鏈,於是麵對還剩下一大半的路程,忽然顯得焦慮難安。
顧非宸看了她一眼,伸出手,將溫熱的手掌輕輕覆在她的雙眼上。
她心裏微微一動,雖然他什麼都沒說,但仿佛有一股清甜暖流從他的掌心瞬間湧入她的四肢百骸。
她定了定神,聲音終於低下來:“那你下次一定要送個一模一樣的給我。”
“好。”
其實那是限量版,即使再有錢也未必能再買到第二條相同的。而且事實是,還沒有等到這個禮物的到來,她和他就已然分手成了陌路。
纜車的線路還和當年一樣,這是這麼多年以來,秦歡第二次坐纜車上山。
自從陳澤如當上心理醫生之後,秦歡也曾想過努力治療自己的恐高症,不過效果並不理想。站在高處,她還是會感到害怕和焦慮,短短十幾分鍾的過程之於她,卻無比漫長。
身旁的男人也和當年是同一個人。隻是這一回,她隻有自己閉上眼睛,在心中默念醫生教給她的那一套法則,期望可以暫時克服恐懼心理,更期望這萬惡的時間可以過得更快一些。
最後終於到達山頂,好像終於從牢籠裏掙脫一般,她近乎慌張地下車,腳下微微發軟,所幸一旁的工作人員手疾眼快,伸手搭扶了一把。
她的臉色有些蒼白,強自開口道了聲謝,一轉眼,隻看見顧非宸也從另一側下了車,正淡淡地看向自己。
前塵往事倏然間就這樣浮上心頭,猶如這世上釀得最差勁的酒,泛著極其苦澀的味道。
離寺廟還有一段距離,卻已能夠隱約聽到悠揚佛音,她心中愴然,想著剛才一路上山時自己窘迫無助的模樣,或許都被他一一看在眼裏,胸口便如同被鈍鋸在反複拉扯。
既然已經無從依靠,就絕不能再讓他看見自己的軟弱。
想到這裏,她把心一橫,再也不看他,隻是挺直了背脊向天心寺的大門走去。
父母去世之後,還是第一次重新回到這裏燒香,香火味道依稀還留在秦歡的記憶裏。她今天卻一反常態,格外認真,先是淨了手,然後認認真真點了香,跪在佛前誠心地許願叩拜。
其實就連她自己也想不到會有這樣一天,會跪在這裏如此虔誠地向一尊金身塑像訴說心願。
就像她當初想不到自己會懷上顧非宸的孩子一樣。
那隻是個意外。
可是仿佛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不然今天的她和他,也不至於斷得這樣徹底。
她在那兒跪了很久,久到連周圍拜佛的人來來去去的動靜都漸漸感覺不到了,才終於把一腔心事說完,然後深深地拜伏在地上。
其實她根本不信佛,可是這一刻,似乎隻有在這裏才能讓她獲得些許內心的平靜。
雖然有些虛偽。
然而,一顆心隻有那麼大,卻埋藏了太多的東西,她覺得自己幾乎就要崩潰了。真的快崩潰了。這些天她想了很多,除了這裏,她找不到其他任何可以拯救自己的方法。
在她的手上,一個無辜的生命就那樣逝去,帶著她的骨血,最終化為烏有。
而她是多麼的不稱職,甚至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他降臨。
他是來投胎的,結果卻成了送死。
唯有在佛祖麵前替那個孩子祈求,她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寧。
拜完之後,她找到寺裏一位熟識的小師父,捐了一筆事先預備好的功德錢,又提出想要供奉一盞長明燈。
由於長明燈需要由佛法修為高深的人唱頌祈願文,那小師父請她在堂前稍作休息,自己則進去請方丈大師。
過了好一會兒,那個小師父才回來,先是抱歉地說:“方丈那裏正好有個客人也想供長明燈,我進去的時候幫他處理了一下,所以耽誤了一點時間。”然後又問她:“秦施主想替什麼人供奉長明燈?”說著拿出紙筆,請秦歡把名字寫上去。
那孩子叫什麼名字呢?
秦歡不禁微微怔住,她沒想過這個問題,此刻望著手裏空白的紙張,忽然心中一陣悲慟。
是啊,他連名字都沒有,就這樣不見了。
微風穿堂而過,吹得秦歡手中的白紙瑟瑟作響。
那小師父見她呆著,便試探著叫了聲:“秦施主?”
秦歡略微定了定神,這才說:“不好意思,我還沒想好,等下再來找你可以嗎?”
“好的。不過我稍後要去大殿做事,你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去大殿找我。”
“謝謝。”
“不客氣。”
小師父行了個禮就走了,其實他手裏還拿著另一張紙,上麵倒是寫了字的,秦歡在他轉身的同時才無意間瞥到紙上的那個名字,她有點恍惚,隻來得及看見那一個“顧”字。
師父走後,她站著沒動,隻是將手裏的白紙慢慢揉成一團,丟進垃圾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