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遇見你06(1 / 3)

日光西斜,穿透院中細密的樹葉落下來,青石地磚上映著一片斑駁的光影。

秦歡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身體漸漸疲憊,思緒也隨著莊嚴的佛音越飄越遠,隻覺得空,身體是空的,心裏仿佛也是空的,明明有那樣紛雜淩亂的情感,一樁樁一件件,從頭到尾其實她都記得無比清晰,就像烙在身體裏的烙印一樣,可是這個時候卻一件也想不起來。

她直站到雙腿發麻,才終於等到長廊最裏側一間禪室的大門被人打開。

滿臉皺紋但精神矍鑠的方丈陪同一個年輕清俊的男人一起跨過門檻走了出來。

禪室的長廊每隔十米就有一根合圍粗的大柱子,上頭紅色的漆剝落了一些,早已不似新翻修時那樣嶄新鋥亮。秦歡靠在柱子的另一側,所以方丈並沒有發現她。她看著他們在門口又講了兩句話,方丈才重新回到禪室裏。

她沒有刻意回避,隻是抿了抿嘴角,心想,果然是他。

再想起小師傅手中那個長明燈的姓名,不由得心中微微一痛。她遠遠看著那張英俊的側臉陷在夕陽的光影間,或許是一向心思過重的緣故,他的表情總是顯得有些淡漠,哪怕是笑起來的時候,也並不是那種令人感到溫暖的男人。

倘若孩子生出來,會不會也像他一樣?

胸口猶如壓上巨石,每一口呼吸都是汙濁的氣息,說不出來這是一種什麼滋味,於是秦歡隻是半站半倚在柱旁,一時之間並不動彈。

隻見顧非宸告別了方丈,轉身踏下兩級台階,可是隨即又很快地調轉方向,毫無預警地朝著她的方向走過來。

她不知道他是怎麼發現她的。

明明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向她這邊望過一眼。

等到他慢慢走近,她才收斂了情緒,直起身體冷淡地說:“我要下山了。”

他看她一眼,說:“一起走。”

長明燈的事,她沒有提,他也沒有。

她甚至不知道他給孩子取了什麼名字。

下山沒有再坐纜車。

石階一路蜿蜒,兩側盡是鬱鬱蔥蔥的樹木。山上涼意重,夕陽幾乎快要沉到對麵山頭的背後,隻剩下小半個橘黃色的光暈。

天空是大片大片絢爛旖旎的晚霞,寫意潑墨似的隨意揮灑,又仿佛油彩傾倒在藍底的畫布上,各種色彩交纏疊加,隨著太陽光線的轉移而緩慢變換著形狀和深淺。

流動的雲彩,金色的夕陽,風從山林間倏倏穿過,搖動地上那些零碎斑駁的光影,仿似金子的碎片落了一地,叫人不忍心踩上去。

這樣的美麗,她有多久沒見過了?

又或許生活一直都是這樣美,隻是她不知道從哪天開始,已變得無心欣賞和感受。

雙腳踩在堅硬冰冷的石級上,秦歡忽然停了下來。她凝神看著遠處天邊,那一抹殘陽終於徹底沉入山穀之間。

空氣中最後一點熱度也隨之消散了,風吹在手臂上竟讓人感到一絲涼意,而她恍然未覺,隻望著天際出神。

其實她穿得很薄,那條絲質的裙子被風吹得緊貼在腿上,如瑟瑟擺動的蝴蝶羽翼,垂順的發絲也在背後輕輕飛舞。

似乎過了半晌,她才聽見有人問:“剛才許了什麼願?”

那道聲音她再熟悉不過,微微有些低,帶著如冰水般的清冽。也正因為質冷,所以總讓她分不清真假,辨不出虛情或是假意。

她沒有回答,隻有眉頭輕輕動了動。

林間傳來各種昆蟲的鳴叫聲,此起彼伏,仿佛歡快異常。

世界上原來還有這些美妙的事物,它們一直都在,而她居然暌違了許久。

隔了好一會兒了,她才慢慢開口說:“你真的想知道我許了什麼願嗎?”說話的時候,目光仍然眺望著遠方,可她知道他就站在她的身後,一動未動。因為有氣息,那樣熟悉的氣息,哪怕隔著很遠,她似乎也可以感受得到。

要有多悲哀,才會活得像她這樣?

曾經以為得到了一塊甜蜜的糖果,可是其實那是一顆包裹著糖衣的苦藥,等她滿心歡喜地將表麵的甜味都嚐完了,居然露出苦如黃連的內裏來。

猝不及防。

她就那樣傻傻地,措手不及,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親自上演一場可笑可悲的反轉劇,而這部劇的內容早已經定好,編劇不是她,想改都改不了。

而她竟然還在回味之前那種甜蜜的滋味,一度以為所有都是幻覺或夢境。

隻要一覺醒來,她還是她,他也還是他,而她捧在手心裏的仍是一顆真實美妙的糖果。

她那麼嗜甜,從小到大半點苦都不肯吃,結果卻是因為他,讓她嚐到這輩子最苦最澀的味道。

是他親手摧毀了她二十餘年蜜一般的人生。

從那之後,那些美妙的、令人賞心悅目的事物,她統統都感受不到了。

她是多麼的傻。

當年她主動招惹他,簡直更像是自作孽,怪不得別人。

而這麼多年,他的生活似乎並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依舊風生水起,名利雙收。

是她傻,就因為他,她曾經連性命都可以不要。到如今仿佛終於成了一個輪回,曾經那段用她的生命無法成功結束的糾葛,現在用另一條命結束了,付出了這樣大的代價,終究也該告一段落了。

“你想知道我許了什麼願嗎?”她收回怔怔出神的目光,終於慢慢轉過身來看向身後的男人,一字一句地說,“我希望時光可以倒流,希望這輩子從沒遇見過你,更希望從今往後,你不會再出現在我的生命裏。”

她的聲音比風還涼:“我祈求佛祖保佑,讓我實現這個願望。”

山風“呼呼”地從林間穿過,無休無止,愈演愈烈,終於驚起角落裏一隻飛禽,黑色的影子撲棱著翅膀迅捷地從半空中掠過。

山裏光線暗得很快,她的眼睛仿佛被這樣大的風給迷住,微微有些疼,疼得想掉淚。她隻能眯起來眼睛來,可是依舊看不清男人的麵孔和表情。

似乎他的臉色白了白。

隻是似乎而已。

他向來都是不動聲色的,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極少失控過。她根本不指望能在短短半個月之內看見兩次他失控的樣子。

況且,她的這些話又算得了什麼呢?

作為一個早已被他拋棄的人,說出這些話來又算什麼呢?

她站著沒動,他也沒有。從她開口說話的那一刻起,他就一動都不動。

他的眸色深黑如墨,目光卻猶如泠泠寒星。即便時至今日,看著他的眼睛,她也仍覺得自己會不知不覺地沉溺下去。

暮色漸濃,她終究沒能等到他的回應,便暗暗地一咬唇,毅然轉身不再看他,獨自一人快步下山去了。

搬出顧家頗費了一番氣力,首先要過的便是趙阿姨那關。

突然聽說秦歡要搬走,趙阿姨自然強烈反對,連著幾天苦口婆心地勸說,最後發現沒有效果,於是就像小孩子一般開始賭氣,不再答理秦歡,甚至連顧非宸,她也隻是不冷不熱地伺候著。

秦歡覺得無奈,可是去意已決,隻得在離開的當天深深擁抱這位陪了她許多年的阿姨,說:“我會經常回來看您的。”

趙阿姨哪裏會不知道這是謊話,卻也隻能抹著眼淚叮囑:“你一個人在外麵要好好照顧自己,知道嗎?”

“知道。”

這樣的場麵太讓人難受,秦歡拖著行李扭頭就走,上了車才額頭抵在車窗上怔怔出神。

她沒哭,雖然心裏十分舍不得趙阿姨,雖然剛才的道別催人淚下,可是她卻沒有流淚。

以前的她是那樣的愛笑也愛哭,常常喜怒不定,像是永遠都長不大。可是跟顧非宸糾纏的那段歲月,似乎將她往後生活中的笑容和眼淚全都提前消耗光了。

她哭不出來,隻能木然地望著後視鏡中的那棟房子漸漸遠去,最後終於消失在視線裏。

新家在城南。

這些年城市不斷擴建,這裏儼然已經成為一個全新的商業文化中心,幾乎集合了全城的金融業總部大樓。

這是南北朝向的兩居室,精裝修,格局通透開闊,又在寸土寸金的CBD,對於一個單身女人來說,住得著實有些奢侈了。

在這樣的地方,每天睜開眼睛仿佛就能聞到金錢的味道,即使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也總有許多高聳的建築裏依然亮著燈光。商業氣息太濃,似乎每個人都在用盡全力拚搏,不眠不休,偏偏又都幹勁十足的樣子。或許是受到了感染,所以秦歡也給自己找了份工作,是托以前學校裏的一位老教授幫忙,暫時去大學裏擔任後勤部門的行政職務。

陳澤如對此深表讚同,又忍不住打趣道:“一向不食人間煙火的大小姐終於開始體察民情了?真是令人又驚又喜。”

秦歡將菜單交還給侍應,並不理會陳澤如。

結果下一刻陳澤如卻突然想起來了,連忙改口說:“哦,不對,我記得你以前也上過班的。這次這份工作,不是你的第一份工作。”

秦歡微微一愣,隨即說:“那又怎麼樣?”似乎不願意談到以前的話題,她沉下臉用指甲極輕地叩了叩玻璃水杯,提醒道:“今天是我慶祝新生的第一餐,不許聊過去的事,太殺風景了。”

“沒問題,誰叫我是吃人的嘴軟呢。”陳澤如舉起杯子,“我以水代酒,向你表示衷心的祝賀!”

杯壁與杯壁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

秦歡心裏竟似因這聲音輕輕一震——一切終於要重新開始了。

工作的那所大學在城東,與母校倒是一牆之隔,隻不過這裏是新建的大學城,早已沒了當時讀書時的記憶。

行政工作內容單調但並不輕鬆,後勤保障幾乎涉及學校的方方麵麵,都是需要花費時間和精力才能擺平的事。

所幸秦歡隻是給另一個老師當助手,那位老師的脾氣很不錯,大概又看在老教授的麵子上,對她比較關照,凡事都會提點。

不過縱然是這樣,初到崗位的前兩個月,也把秦歡累得夠戧。

食堂、宿舍、教學樓課程安排,甚至包括校園保潔和保安,她幾乎都要接觸。她過去從沒沾染過這樣複雜的人際關係,她總是被各種各樣的人保護得好好的,直到此時才發現陳澤如說得對,她大概真可以算是活在城堡裏不食人間煙火了。

有時候還會碰上吵架和打架,矛盾雙方總是各執一詞互不相讓,便需要她從中協調和解。可她年輕,沒有經驗,最初幾次難免手忙腳亂,事後還要被領導訓斥辦事不力。

工作這樣辛苦,她卻從沒想過辭職放棄。

因為隻有這樣的苦,才能讓她暫時忘記那些深刻的、更苦的記憶。

搬出來之後她才知道,原來並不是離開那棟房子,就遠離了過往的一切。並不是從此不見那個人,那個人就真的會從生活裏徹底消失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