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之軒轉過頭,他望住正望著他的方竹。

他們很久都沒有這樣直視對方,經年的分離,從未如此接近,眼神相交,似過千年。太熾熱了,會出事。

方竹想的沒有錯,確實如此。

何之軒鬆開了握住方向盤的手,伸過來,在她尚未回過神的那片刻,按住了她的下巴上。

那相觸的是久違的體溫,溫柔地通過肌膚傳遞到心底,恰如這些年她午夜夢回所期許、所懷念的。方竹的心,跳得匆促而慌亂,就怕一瞬之後,崩塌的地方會接著接著潰退千裏。

她咬住下唇,將身體往後撤了一撤。

何之軒收回了手,冷靜下來。

他知道,方竹又退了,她的麵色那樣怪,充滿期待,又極力想要回避,還有一絲難堪。她退回她的防線內,防備著一切無法把控的現狀。

正如這個城市的性格,扭捏的、矛盾的、不坦誠的、防備的、不自信的,又從不認輸的,自以為是地非要維持表麵榮光。

他們的步調還不一致,這些年各顧各的跑,也許彼此的跑道已成為亂麻。他得理一理,便專心開車。

後來一直沒有多說什麼話,—路到了方竹租住的石庫門弄堂口,何之軒突然就問:“不請我上去坐坐?”

這樣直截了當的要求,讓方竹白了白臉。

何之軒話不多,人穩重,不代表他就是亦步亦趨的人。他的要求提出來,人也跟著下了車,還鎖好了車門,打開後備廂,提出她的小自行車。

方竹隻得領著他進了石庫門。

何之軒把自行車靠在梧桐樹下,動作帶著久違的熟稔。方竹看著呆了一呆,有熟悉的片段閃回,她咬一咬唇,閉一閉眼,令自己不做深想。

她將何之軒引到自己的小亭子間外,打開窄窄的木門,扭亮了電燈。

屋裏藏青色的窗簾、藏青色的床單、藏青色的被褥,桌椅書架和木床都是宜家最簡易色調最單一的小型款。所有的家具都一塵不染,可見住的人常常打掃,隻有書架上的書報雜誌散亂放著。

方竹的習慣,何之軒一直知道。

她喜歡把最近常看的書報雜誌都堆在觸手可及的地方,所以書架臨著寫字台的那一端總是亂著的。

方竹看見他盯著書架看,有些發窘,走過去略略收拾了一下。再指了一指書桌旁室內唯一的—張椅子,說:“你坐。”又問,“開水沒有燒呢!你想喝什麼?”又說,“我這兒還有啤酒,這倒不用等,要不要喝?”

何之軒輕輕皺眉,她手忙腳亂的樣子帶著難言的尷尬,他今日強行踏入她的生活領地,是給她造成負擔了。他歎氣,點頭。

方竹的小亭子間一角放著小冰箱,冰箱上頭擱著微波爐,微波爐上頭堆了—堆陳年舊報紙,還沒有處理。無論她在家事上如何努力,總是會馬大哈地在某一處打理不好。她因此生出許多煩惱,可還是改不了習慣。

方竹蹲下來打開冰箱門。裏頭塞滿了各種速凍食品,最多的是水餃,“灣仔碼頭”的,“思念”的,“龍鳳”的,各樣品牌都有。

她是不挑牌子的,但所有牌子的口味一定都是同一種,何之軒想。

也許方竹覺著冰箱太亂,也許她覺著暴露一次又一次,越來越氣餒,就匆匆又關上冰箱門,站起來說:“找不到,我還是去燒水吧!”

才轉身,手就被何之軒抓住了。很緊,她想掙脫,於是兩人角力。

方竹的心口擂鼓擂成密集的鼓點,從分開那一年起,到此時此刻,她一直給自己擂著戰鼓,不回首、不退縮、向前看、向前跑。可在這刻,鼓點亂了,她不想亂,拚命命令自己立定,但最後隻能夠氣若遊絲地無奈笑一笑:“何之軒,要不我去買飲料吧?你來我家都沒什麼好招待,怪不好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