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律越來越沉默,最後連呼吸都幾不可聞。
寧可決定欲擒故縱,說到這點上又驀地收住,給顧律更多的思考空間。
“好了,你也別想這麼多,早點回去休息吧。”寧可看時間不早,再久留他隻怕是趕不走了。
顧律沒有站起身,而是整個人略顯疲憊地說:“今天就別趕我走了,讓我睡沙發也行。”
“不行。”寧可回絕得斬釘截鐵,“我的公寓不接受男生入住。”
顧律站起來從後麵摟住她的腰,下巴擱在她的肩頭:“我也不行嗎?”
寧可的脖子處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覺得有些害羞,用食指抵著他的額頭:“不行啊,除非……”
“除非什麼?”顧律好似很感興趣的樣子。
“除非你能跟我去監獄探望一次你爸啊。”
寧可說完這句話感覺顧律在自己腰部的力氣一下子全部收回,突然有種空落落的感覺,說不上的失望。
“我先回去了。”顧律剛才的撒嬌完全銷聲匿跡,一下子就連空氣都沉澱下來。
顧律離開時的關門聲讓寧可久久不能平息。
像將一塊石頭丟入深不見底的井後的一聲悶響,那種鈍重總像一種痛。
或許這真的是顧律心中永遠無法抹去的哀傷,或許他真的不想再去觸碰,或許自己真的太過不懂事,不懂得考慮他的感受。
寧可的心頭一下子纏上了烏雲,所有說過的話和發生過的事都無法收回,既然不指望對方會忘記,那隻能警告自己再也不提起。
所以從這一刻起,寧可決定再也不會提及讓顧律原諒他父親的事情。
因為有些東西改變了就是永遠的,而在無法確定結果好壞的情況下,保持原狀就是最好的狀態。
第二天,寧可來到律所,路過陸海欣辦公室的時候,突然想起那天徐錦天寫給自己的信和說過的話,猶豫了很久以後,終於還是決定把這件事告訴陸海欣。
“師傅,有時間嗎?”寧可敲了敲陸海欣辦公室的門。
“哦,是你,進來吧。”
寧可進去後把信封遞給陸海欣:“師傅,這是徐錦天讓我轉交給你的信。”
剛聽到徐錦天三個字的時候,陸海欣的臉色就暗了下來。
“我不知道你們之間到底有多少過節,雖說同行是冤家,不過聽說人家找過你好幾次,你從來都拒之不見,他才不得已找到了我。我想了很久,還是決定把這件事情告訴你。”寧可說話的時候一直在凝視著陸海欣,發現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總之到底要不要回複他的權利還在師傅你自己的手裏。”寧可站起身,“不過師傅,我總覺得有些東西會被時間衝淡的是吧?顧律也有一個一直拒之不見的人,我一直想說服他,但始終沒有成功。有時候我似乎也能體會這樣的感覺,我也有個很恨很恨的人,曾經以為再一次見到他就會想殺了他,但是我沒有,我看到他的時候什麼感覺都沒有了,因為那是已經過了太久的事情了,心裏原本的結反倒被打開,舒坦多了。”
陸海欣沉默且認真地聽著她說的一字一句,眼睛毫無焦距地看著前方,直到寧可說完最後一個字,才徐徐開口道:“寧可,什麼時候你開始管起我來了?”
口氣冰冷到極致,讓寧可整個人僵住了。
“我的事需要你來操心嗎?”陸海欣橫了她一眼,“你給我管好你自己,其他的事情不用你多嘴。好了,你走吧。”
寧可明明是想轉身離開,但身體卻定格在了原地無法動彈。
師傅還是第一次對她說出這麼重的話來,寧可整個人像被重擊了一下一般,腦子一蒙,什麼都不知道了。
控製自己雙腿的根本不是自己的腦子,而是條件反射一般慢慢挪回了自己辦公室,剛關上門就無力地靠著門滑下來,似乎還能聽見自己猛烈的心跳。
為什麼?
我究竟說錯了什麼話?
這是寧可始終想不通的問題。
如果知道了自己哪裏做錯,那下次還可以改正,但根本不知道被罵的原因,這讓寧可多少有些委屈。
下班後,顧律見到她悶悶不樂的樣子,也著急地問起來:“怎麼了?一句話都沒說。”
寧可隻是搖頭:“我也不知道,我真不知道為什麼。”
顧律也拿她沒辦法:“那就別想那麼多,找個地方放鬆一下吧,想去哪裏?”
寧可的腦子還是沒有恢複思考的能力,隻一個勁地搖頭。
顧律也不知道去哪裏好,漫無目的地穿梭在繁華的街道中。
不知道經過了第幾個紅燈、路過了第幾個便利店、看見了第幾對路邊的情侶之後,寧可終於開口。
“去孤兒院吧,也好久沒去了。”
顧律像是突然有了方向,開車的速度也加快起來。
不久後就來到了孤兒院,已經是夜晚了,但那裏的燈光還亮著。
“好久沒來了。”寧可站在門口,眼中流露出感歎,“時間怎麼過得這麼快,上一次來的時候似乎還是和你一起,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寧可說著突然發現孤兒院旁邊有人在施工:“咦?這裏要造新樓了?”
顧律沒有搭話,牽著她的手往裏走。
原本在門房間看門的阿姨不在,兩個人就走進去對著走廊叫起來,“有人在嗎?”
空曠的聲音在大樓裏回蕩了幾下後,傳來急促的小跑聲。
“是你啊顧先生。”阿姨瞬間笑開花來,這才發現站在一邊的寧可,“啊,還有寧小姐。”
寧可笑得有些勉強:“是啊,挺久沒來了。”
“喲……”阿姨的目光還在顧律身上,似乎是有什麼話想說,但又突然想起了什麼,最後沒有開口。
“我們今天想來找孩子們玩一會兒,不過來得有些晚,如果不方便就算了。”寧可開口說道。
“哦,不會不會,他們吃完晚飯正集合在一起看電視呢,我帶你們進去吧。”
跟著阿姨來到一間並不大的房間,幾個小朋友正全身心都被電視畫麵吸引著,聽到身後有聲音,都一齊轉過身去。
“顧哥哥……”所有的小朋友一下子向顧律撲過去,一邊的寧可完全被冷落了。
“有沒有搞錯啊,你就來過沒兩次他們就這麼記得你?嘖嘖,帥哥的魅力就是不同凡響啊。”寧可無奈搖頭。
“顧哥哥,我好想你啊。”一個小蘿莉看到顧律後直接上去抱住他的大腿,讓寧可不免有些吃醋。
“大家乖,這次我沒有帶吃的和玩具來,下次一定再帶來。”
“顧哥哥,上次你給我買的奧特曼已經壞掉了。”一個小男孩從人群中殺出,嘟著嘴走到顧律麵前。
顧律摸摸他的頭發:“乖,下次再買新的給你。”
聽到他的承諾後男孩立刻露出笑臉。
寧可有些不解地看著顧律:“難道我不在的時候你一個人悄悄地來過?”
回答她的是旁邊的小朋友們:“顧哥哥來看過我們好幾次了,就算不來也會送來玩具和零食,對我們可好啦。”
寧可聽到覺得有些詫異,用胳膊撞了撞顧律:“哎,什麼時候來的?我怎麼不知道?”
“你去巴黎那段時間我一直來,因為不知道你會去哪裏,覺得你可能會來這裏,所以就經常會來看看。”
這句話讓寧可聽了覺得有些窩心,臉頰兩邊瞬間染起紅暈。
“顧哥哥來陪我們一起看電視吧。”一群孩子抓著顧律的手和腳,把他往前拖。無法抵抗索性從命,顧律坐到孩子中間,被圍得裏一圈外一圈。
原本死氣沉沉的教室瞬間熱鬧起來,孩子們跟著動畫片裏的主角變化著臉上的表情,氣氛十分融洽。
不知道看了多久的電視,大家似乎都有些困了。
阿姨從外麵走進來把電視關掉,並且囑咐孩子們到睡覺的時間了,大家雖然依依不舍,但沒有一個人敢留顧律,因為他們知道他是留不下的。
每個孩子的眼神都寫滿了戀戀不舍,那個一開始跟顧律索要奧特曼的男孩又嘟起嘴,握著顧律的手不肯放。
“顧哥哥,我以後能叫你爸爸嗎?”
這句話讓顧律和寧可都愣住了。
隻是看著這樣一雙清澈的眼睛,讓人實在無法拒絕。
“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的爸爸是什麼樣子的,媽媽在很小的時候又不要我了,我總在晚上睡覺之前幻想,如果你能做我爸爸,那我一定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小男孩說著說著,眼中湧出淚水來,“有爸爸的人都是全世界最幸福的。”
寧可小心翼翼地看著一邊顧律的反應,本以為他不會接受,沒想到他一把抱起小男孩,刮了一下他的鼻子:“那從今天開始你就叫我爸爸吧。”
聽到他這句話,其餘所有的小孩子都圍了過來,抱著他爭先恐後地說:“我也要你做我爸爸。”
顧律有些受寵若驚,卻一口答應了下來。
“好,以後我就是你們的爸爸。”
從孤兒院出來後,寧可嘲笑他說:“你一下子多了這麼多私生子,我該不該去調查你的黑曆史呢?”
“我打算去看我爸爸。”
寧可的笑聲戛然而止,在空中劃出一道悠長的弧線。
“你說什麼?”寧可不敢相信他的話,決定再確認一次。
“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剛才聽到的一些話,可能是剛才發生的事,讓我突然覺得,有些別人視為珍寶的東西我明明有,但為什麼要一再逃避和拒絕?一直以來我其實都不是在恨我父親,我隻是不知道該怎麼麵對他,該怎麼告訴他,其實……我很想他。”
顧律說的每一個字都刺到寧可的心底,她覺得此時身邊的顧律突然變成了一個無助的孩子,需要的是別人給予的愛。
她牽起顧律的手,眨了眨眼笑了笑說:“我和你一起去承擔。”
這句話,讓這個風涼的夜晚,顯得異常溫暖與柔和。
寧可和顧律選了個陽光很好的日子去了監獄探監,由於從來沒有來過,而這個地方又給人過分嚴肅的感覺,所以兩個人都覺得很有壓力。
顧律告訴了獄警想要探望的人的名字後,被帶到一個和電視裏所看到的一樣的地方。一間小房間被玻璃分成兩半,一半有明媚的陽光照射著,另一半則是永不見天日的黑。
由於隻能一個人探監,所以寧可在門外等待著。
顧律一個人坐在空曠的屋子裏,空曠到讓他覺得自己隻要稍微用力說話就會被全世界聽到一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陽光刺眼地劃過每一個角落後,終於被一個聲音打斷。
顧律低著頭,光線反射在他的臉上,把他的表情糊成一片。
他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呼吸聲,然後某個身影掠過,一半的視線裏被一種刺眼的顏色浸染。
顧律沒有勇氣側過臉看,但他知道對方的全部視線都在他身上。
顧律對麵的人先拿起了電話,等待著玻璃另一邊顧律的動作。
時間好像靜止了,顧律的動作絲毫沒有變。
明明之前就做好了所有的思想鬥爭,但在真的要麵對的時候,還是把之前所有的決定一並否決,重新回到猶豫不決的狀態。
這不是光鼓足勇氣就能做的事情。
與原諒有關的東西,比勇氣更需要的是寬容。
顧律閉起眼睛,在心裏想著些什麼,後來猛地側過身對上玻璃那頭的人。
一切都不複以前的模樣。
這是讓顧律震驚到拿不起話筒的全部解釋。
現在麵對的人,蒼老得一點英氣的影子都沒有了。
似乎隻這一樣,就足夠讓顧律前嫌盡棄,就足夠讓他心疼起來。
對麵的那個男人指了指顧律旁邊的話筒,才讓顧律反應過來,他拿起話筒,沒有開口。
“今天別人和我說有人來看我,我都以為自己是聽錯了。”
就連聲音,也陌生到完全沒了印象。
顧律在腦子裏死命地回憶著麵前這個男人年輕時候的模樣,對於他所有的記憶都定格在那張一家三口的照片上,似乎根本不相信歲月會在他那樣的臉上留下痕跡一般。
雖然關於他的事記得的少之又少,但某些細小的回憶終究會在他腦海的角落偷偷冒出來。
以前總是穿著西裝抽著雪茄、對所有人所有事都不屑一顧的那個男人,已經永遠消失了。
若不是親眼所見,顧律怎麼都不會相信麵前那個人是自己的父親。
“我隻是突然想起已經好多年沒有見過你了,順便路過就……”顧律覺得自己的謊話編不下去了,隻能停止。
“是啊,的確十幾年了,你都這麼大了,那時候你還是個初中生。”顧律父親的臉上露出滿臉懷念。
顧律沒有答話。
“你讀書的時候我一共隻參加過一次你的家長會,還記得那天我有很重要的會要開,所以家長會才開始了五分鍾就走了,害你被老師罵。”
回憶再一次從顧律的心頭浮現出來,才發現有些他認為會畢生難忘的事情早就已經模糊不堪了。
隻奇怪的是,這種應該對對麵的人來說無足輕重的事,過了十幾年竟然還能從他的口中聽到。
“顧洪澤,我今天來看你,並不代表我原諒你了,你不要誤會。”顧律想結束這個溫馨的氣氛。
或許是因為他害怕,他害怕再回憶下去,有些情緒會泛濫。
顧洪澤自顧自地點了點頭:“你能來看我,對我來說就已經是奇跡了,我不奢望更多,這輩子,讓我再看你這麼一次,我也滿足了。”
不知道是不是麵前的人變化得太多,讓顧律對他過去所有的熟悉和陌生都不見了,他隻覺得和麵前這個人從未相識過,也就沒有了太多的愛恨情仇。
“總感覺像是在做夢一樣。”顧洪澤露出蒼老的笑容,“我每天都在想你的樣子,雖然這麼多年沒有看過你了,但你在我麵前,隻要看一眼我就知道你是顧律。”
顧律的眼睛用很快的頻率閃爍著。
看上去他的目光沒有確切的落點,但他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在一個人的身上。
“我在監獄裏每天都在想一個畫麵,我想著不知道多少年以前,我和你、你媽媽三個人在一起,去郊遊或是什麼都不做,三個人在家裏不用說話都會感覺很溫馨。一直一直都是我太不懂得珍惜,很多心情已經沒有辦法用後悔去詮釋了,真的,真的,我好希望可以回到過去。”
顧洪澤說著說著自己先激動了起來,雙手捂著臉,肩膀看上去在不停抽搐。
顧律看到他這副模樣才一下子意識到,自己雖然恨他,雖然恨他到了巴不得他死的地步,但隻要他在自己麵前認個錯,那一切的過往都可以抹去。
原來,他可以這麼輕易地就原諒顧洪澤。
這可能就是親情的力量,不經曆就永遠不會知道它有多偉大。
可即使自己心裏是這麼想,卻無法用語言和行為表示出來。
顧洪澤低下頭看不到顧律的臉,而顧律好幾次想發“爸”這個音,卻屢次如鯁在喉,發不出任何聲音。
顧律放下了話筒,顧洪澤像是聽到了什麼聲音,慢慢抬起頭。
用老淚縱橫來形容現在顧洪澤的臉再貼切不過。
顧律很心疼,但卻完全沒有表現在臉上。
像是知道了顧律要走,顧洪澤抹去眼淚,勉強露出微笑地看著顧律。
他知道這可能是最後一次與顧律的相見了,所以視線總是無限拉長,不肯放開半點。
顧律轉過身,但即使是這樣,還能感覺到從背後的玻璃那裏傳來的灼灼目光。
顧律往前走了幾步,突然停住腳步,回過頭,不出所料地對上了顧洪澤的臉。
他像是有些出乎意料,愣了一下,然後繼續微笑。
顧律緩緩地吸了口氣,張了嘴發出兩個無聲的音節。
這兩個音是他這輩子最早學會說的話,和大多數人一樣,孩子最先會說的是“爸爸”而不是“媽媽”,即使這個人給他的孩童時期沒有留下任何美好的回憶,但他總相信第一次叫他爸爸的時候,他心裏多少會有一些感動的。
就好像現在一樣。
雖然那個人聽不到聲音,但從他的表情和拚命點頭就能知道——
他感受到了,他能明白他所表達的內容。
顧律從裏麵出來的時候,寧可麵色緊張地看著他:“怎麼樣?”
顧律的嘴角慢慢勾起一個好看的弧度,那個弧度好像延伸到了無窮遠的地方,讓寧可安下心來。
“謝謝你。”顧律的聲音發澀,眼睛裏盛著飽滿的感情,看著寧可。
寧可什麼也沒說,在他的嘴唇上印下一個吻,像是接受了所有的道謝。
之後顧律也有再來看過顧洪澤,雖然不頻繁,但兩個人的話卻漸漸變多了,雖然深知關係不可能像一般父子那麼好,但對於顧洪澤來說這已經是意料之外的美好了。
似乎真的像心結被解開了一樣,顧律的性格越發開朗,笑容也越來越多。
兩人在一起的歲月,都被幸福見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