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四個整夜我不斷被你的呻吟攪得睡不著,眼看天上發黑,跟著夜闌人靜,不久聽見路人的足音,看見東方湧上朝陽。我雖刻刻守候著,無奈你的病狀日重一日,在一個黃昏,我決意另尋良醫。從醫生的眼睛裏我看見一個黑影逼近我,但我仍抱一線希望,將你送到他的醫院去。在診察的時間,他表示驚駭和無能為力的神態,後來說你的子宮破了。我的兩腿一軟,再也站不起。我的眼裏湧出淚來,央求他為你設法,他說非開刀不可,並且百分之九十五是無望的。
慌忙中我們將你送到另一醫院,當你躺在手術室的床上,我牽著大的女兒寶寶輕輕走到你身邊,各人和你吻了一下,我再也忍不住這一股淚了,立刻轉身,生怕你看出我臉上的絕望。離開手術室,我和寶寶坐在底層樓客廳的沙發上,我渾身發抖,為你禱告,我問寶寶信不信上帝,她回答說信。我又問她:“象媽媽這種人上帝是不是愛的?是不是賜福的?是不是應當早死的,寶寶?”
大約經過兩小時,壁上的鍾正指著半夜兩點,我聽見樓梯上有腳步聲,便衝上前去探問消息。那幾位施手術的醫生說幸而不曾就這樣斷了氣。這真是個好消息,使我發狂。我到病房去看你,你向我略略表示認識的神氣,看見你太衰弱太昏迷了,我便溜到樓下去,又緊緊的抱著寶寶。但你那清脆的“我要喝水”的呼聲繼續傳到我耳裏,真是摧傷了我的心肝啊!
最後我願將我的血獻給你,但醫生說我的神經有些變態,護士說我每隔數分鍾就問你有無寒熱,這些全表示我已不能自主了。於是出高價尋了個女人將她的血注射進你的病體,果然大有起色,但在一個美麗的春天早晨,你要看你的兩個女兒,我知不妙,我們的緣分似乎已到了止境。我仍極力鎮靜的安慰你,又替你講人生的意義這類大題目,希望你心裏舒適些,縱然死,也死的比較平和。
你的氣喘使我難過到了極點,我跪在床頭又為你虔心祈禱,我的淚無從壓抑,隻好立起來走到窗邊向外呆望,幻想一位羽衣翩躚的道士飄然而來,從囊中探出一粒丸藥投在你的嘴裏給了你一份新生命,驀然間,我聽見“唯建,你在看什麼?”的聲音,我回答“看窗外的景色”。話還不曾說完,喉嚨已感梗塞,便借故有事要出去。不久你又叫護士要我進屋——嗬,這真是最後一麵了。你咽氣時,雙臂抱著我的頸子,一麵抽氣,一麵說道,“寶寶,你好好跟著李先生——以後不再叫李先生,應當叫爸爸!囡囡,你長大好好孝順父親!唯建,我們的緣份完了,你得努力,你的印象我一起帶走?”天哪!這就是永別了嗎?
唉,廬隱,我的印象你帶走了;我呢,何嚐沒有把你的聲音,容貌和靈魂珍藏在心裏。用宗教儀式和心情,將你靜靜的放在地下,在墳前我想以後還是出家罷,便倒在碑前流我未盡的淚。曼殊大師的“袈裟和淚伏碑前”似乎正為我寫的啊!
你悄悄的躺在地下,頭下有白楊蕭蕭,碑旁有蟲聲啾啾,這是死還是睡?或是化成一顆露珠,一隻飛螢?但無論你變作什麼,我總相信你有永生。廬隱,你知愁腸百轉中的我實在無力支持,請從天上灑下一點生之勇氣,隻要我還在,能保著這副靈魂,這副靈魂未散,仍有一種感情,一縷心思,在這感情與心思中我永遠記著你。
我的話說不完,我的心變成一流小溪,潺潺不息的往東流著,等到流入大海,它就要沉默了,正如你曾說過,“沉默比什麼都偉大,”在此沉默中我們互相契合。
日月星辰照耀著,春夏秋冬轉遞著,我望著時間發癡,於無可奈何中收住我這哀音罷。
十月廿六日上海
(原載廬隱《東京小品》集,以此文為該集之“代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