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點我想說的是,我們五十年代出生的一代寫作者,當我們進到文學領域的時候,是攜帶著破壞的衝動。中國大陸1949年之後的寫作狀況,是把文學單純作為工具,為意識形態服務。在這樣的寫作裏,思想和主題是預先設定的,所謂時代精神,曆史潮流,集體理想,在這個任務之下故事更像是一種佐證,佐證我們的被規定的主題。我想自1949年以來,事實上,也許是從延安時期開始,工農政權需要確立它的正義性,文學就被納入到思想文化的建設工程,用以支持新型政治。到了1966年“文化大革命”,中國大陸的寫作終於走到極其狹隘的地步,事情走到最極端的表現就是,自1966到1976年,“文化大革命”的十年幾乎沒有寫作人和寫作生活,全國人民的文藝消費隻是八部樣板戲,到後期階段才產生幾部電影和小說,也是在非常嚴格的政治規則底下集體創作的。然而,在正統文化退到蠻荒的時候,草根社會卻活躍起生機,地下流傳著一些手抄本小說,最著名的有《一雙繡花鞋》《少女的心》,傳唱一些歌曲,比如《知識青年之歌》,由特定的國家劇團演出標準版本,然後開始推廣運動。最有趣的是樣板戲在民間的演繹。方才說過,八部樣板戲是革命戲劇的經典,各省市也進行排練演出,一招一式無一差異。接著,地縣劇團也許可排演,這就有些不好控製了,農村自建的劇團,當時稱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也演出樣板戲,如果有機會看到這種演出,會得到最新鮮有趣的體驗,這些社會最最基層的鄉村文藝家,演繹這些意識形態、政治傾向非常鮮明的戲劇的時候,他們簡直無法壓抑他們的創造欲望,這欲望裏包含對世道人心倫理道德的認識、解釋以及向往:他們將樣板戲裏的人物配對,配成愛情或者親屬的關係,這種配對甚至超越階級界線,敵我對立,可以想象故事將怎樣往下發展。這些民間藝術家都受到程度不同的處罰,有一些甚至動用極刑。
“文化大革命”終於結束,積壓的憤怒與反抗爆發了,我們這些人就是在這個背景下開始寫作。批判的主題首先進入我們的小說,從政治的批判開始,然後是思想的批判,再接著是小說原則的批判。從五四走出來的文學,帶著強烈的使命感,在教條主義意識形態中走到盡頭,年輕人本來就是新人類,背叛一切的,怎麼架得住這樣長久的壓抑和約束,而且背叛總是從最近的地方實施。當我們開始寫作,無疑的就要背叛寫作的成規。我們背叛小說裏的思想,最最極端的是我們認為可以沒有思想;我們背叛小說的形式,也就是故事,我們認為也不必要有故事。為什麼小說必須是這樣,而不是那樣?事實上,小說可以不是這樣,也可以不是那樣,於是我們的反叛走到絕地。接下來的問題是,小說何以為小說?所以我說我們是帶著破壞性來創造的。具體到我個人,寫作的機緣是非常有意思的,應該說我很喜歡寫作,可是寫作對於我來講有一個很大的難題,就像方才說的,在我成長的“文化大革命”時期,文學寫作是在這樣一種狹隘的處境裏,如何在它的限製中滿足你的感情需要?你的感情和情緒恰恰又是和時代背離的,在抵觸中產生。這就是集體主題如何與個人故事協調,寫成能被社會承認的東西。所謂社會承認最簡單的說,就是得到發表。當時報刊非常之少,得到發表是年輕的寫作愛好者的奢望。年輕人總是有功利心,也就是張愛玲說的出名要早的意思。事實上,個人情感無法納入公共主題是一個障礙,更大的也是根本性質的障礙是我們已經默認這個規則,被這規則苑囿住了。
到70年代末80年代初,文學的禁地逐漸開放,思想界對曆史的反思已經越過荒唐的“文化大革命”,1949年階段,也是史稱“十七年”的時期,這時候可以看到與以往不同的寫作者登場。我現在非常感謝那些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出生的作者,人們統稱他們為“右派作家”,其實所謂“右派”隻是其中一部分,我們之所以稱他們為“右派作家”是因為無論他們在不在受貶斥的命運裏,他們的思想始終保持著獨立在社會意識形態之外,是他們開創了新時期文學一片天地。在對曆史的重新書寫中,由於他們更具有生活經驗和思想銳度,他們的批判性比晚一輩的我們更深刻也更有力。我剛才描繪的那個沉寂的時代中,有極少數小說是合法的,比如說有一部小說名叫《豔陽天》,故事描寫的是新中國的農村,被組織起來的農人生活和農業生產,明朗向上,唯一的社會矛盾就是階級之間,垂死的地主階層企圖破壞集體的收成,私有觀念侵蝕公有意識形態,農民裏的精英如何光大理想,鏟除利己思想,建設共同富裕的社會。(餘光中:《金光大道》)《金光大道》是“文革”中期的產物,更加教條,《豔陽天》是寫於六十年代初期,那時“文革”還沒有開始,社會主義的想象是在農村的自然風景下展開,階級故事也是在傳統社會的倫理和人情邏輯中展現,所以到今天我還以為這是一部相當有魅力的小說,它向我們提供了一幅迷人的美好圖景,但是到了八十年代大量湧現的批判現實的農村寫作時候,它便暴露出虛假性,這一個烏托邦式的農業社會變得不堪推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