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河南作家名叫張一弓,他寫了一部小說叫《犯人李銅鍾的故事》,故事裏的人物,和《豔陽天》的主角有著相同的身份,中共黨員,複員軍人,回鄉參加農業生產,農人中的精英往往有著這樣的履曆,意味他們開闊眼界,受過啟蒙,成為新政權的主力。故事發生在五十年代末的饑饉時代,征糧政策嚴苛地剝削著農人的利益,使苦境雪上加霜。危急之際,這一位農人領袖帶領大家去搶國家糧庫,觸犯刑法。曆史在寫作中揭開封閉的一頁,透露出完全不同的景象。對於我個人來講,寫作禁區的開放也許不是那麼政治性的,而是帶有偏於一隅的意思。
有一位對我意義非凡的女作家,名叫張潔,她不是右派,隻是在“右派”的輩分裏,是一位長得很漂亮的女性。她寫了很多小說,是新時期文學中創作最活躍的作家之一,在她的許多寫作中有一篇對我啟發最大,這一篇文字,可以稱它小說,也可以稱它散文,所以說在那時候文體的規定也變得自由,散文的紀實性和小說的虛構性,可以交錯相生,之間的邊緣模糊了,那時候,在許多方麵顯現寫作觀念的革命。張潔的這篇小說叫作《拾麥穗》。故事很簡單,一個小姑娘,可能有作者童年的影子吧,麥收時節,割麥子的鐮刀底下遺漏的麥穗,就歸拾麥穗的小孩子所得,這個小姑娘很賣力地拾麥穗,拾到的麥穗向穿街走巷的老貨郎換灶糖,灶糖就是麥芽糖的一種。她辛勤地拾麥穗,然後眼巴巴望著老貨郎進村來換糖,一個饞嘴小姑娘盼著一點口舌的甜蜜,可不就像情人盼情郎!就是這麼一個小小的故事。這故事給我的影響是,主題其實是不確定的,任何感受都可以成為主題,故事呢也是不確定的,不是非如我們原先所以為,必要有尖銳的衝突,然後解決,得出結果,隻有一件事情確定無疑,就是感情,感情的形式化或者形式化的感情。這篇小說對我的影響可說是從某種程度上的生產關係改變,因而解放了生產力,我覺得我是可以寫作的,然後就開始了寫作。
所以到了80年代,我們這批人其實是在破壞的前提下開始創作,我們把主題的格式和故事的格式,全都破除了。這種破除是有悖論的,好是好在解放生產力,但到今天卻也體現出消極的後果,逐漸的墜入虛無。我們不禁要困惑,小說何以為小說?我覺得今天的寫作,已經顯現破壞的後果,就是否定一切,思想的價值,敘述的形式,都變成可有可無。我們一心隻在自己如何滿足表述的欲望,卻不尊重閱讀人的心情,這其實很不公平。在這樣不對等的關係裏,表述已經成為個人的宣泄,而讀者也有權力拒絕接受。於是在泛濫的寫作裏,是什麼也沒有。假如從第一篇小說《誰是未來的中隊長》算起,到現在已經三十多年了,逐漸逐漸,我回到了小說最樸素的初衷,那是從最初的,遠還沒有寫作,更沒想過要持寫作為生涯,純然是閱讀小說的經驗裏,所包含的初衷,就是主題和故事。小說的要素也許就是主題和故事,所以我想以寫作的實例,嚐試著向大家解釋,“主題”和“故事”是如何最後構成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