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操作可能是很呆板,人們可能會有疑問:「真實的發生的事情有那麼重要嗎?小說不是虛構嗎?何必一定要有那麼靠實的依據?」我不知道別人會怎麼做,我是這麼做的,並且是必須的,如果沒有這些靠實的依據,我無法虛構。而我發現,不止是我,也有同樣的寫小說的人這麼做了。譬如說,《斷背山》,李安不是拍成電影了?我在大陸的《世界電影》雜誌上看到,《斷背山》的作者,美國女作家愛德娜·安妮·普露(Edna Annie Proulx)評價電影時候回顧小說寫作的情景,有一句話在我聽來特別重要,她說:我花了很多時間到處調查,調查什麼呢?就是美國的上世紀六十年代,有沒有白人羊倌。她這句如實的交代,可是給了我一個極大的支持。我想,哎呀!也有人在這麼寫小說。倘若在上世紀六十年代,沒有白人羊倌,難道她就不寫《斷背山》了嗎?恐怕她還是得寫,但是怎麼寫就不定了。
看起來,我們這些寫小說的人,總是企圖尋找到一個真實的東西做我們的依靠,否則就無從想象。我們遵循現實的邏輯,這是不是很奇怪?可事實就是這樣。就這樣,我追索明代的曆史,上海這小城──當時隻是縣治,在這曆史裏的身影形象,我盡可能將這張年表做得整齊詳細,讓我的人物可以在裏邊活動,否則明代離我那麼遠,我怎麼去規定他們的行為?同時我又慶幸顧繡不是發生在清代,清代離我們比較近,資料太多太多了,我會陷入事實的辨偽而約束想象。所以我們需要的東西,不能太少,也不能太多。幸運的是,《天香》的際遇正是恰恰好,正夠我用於推進故事情節,又不至限製我天馬行空。
我的主題,就是女性獨立自主,走上曆史舞台,在這一大片的文案裏邊,變得很模糊,不是那麼重要,重要的似乎還是另外一些事情:譬如說這個家族是怎麼樣的倫理和感情的關係,生活狀態如何,最後家道中落,是怎麼樣衰敗的,繡藝又是怎麼樣進入園裏,再名揚滬上,等等。小說分成三卷,分三期在上海《收獲》雜誌上發表,第一卷發表以後,沒有人知道我到底要做什麼。人們都以為我要為上海作一幅風俗圖像,《清明上河圖》那樣一幅風俗情景。人們不知道我在準備什麼,連我自己都有點迷糊了似的。這戶人家的生活迷住了我,我沉浸其中,離我的女性的主題遠得很。晚明時候的江南,你知道,是有一些玩物喪誌的風氣。這時節,上海地方相當繁榮,市場經濟起來了,市民階層起來了,從當年地圖看,許多地名都已經在了,並且延續今日。我沉醉在這種市井的蒸騰裏,幾乎不可自拔。但是我心裏的目標還是很清楚,那就是「顧繡」,也就是我的小說裏的「天香園繡」。天香園繡一定是要顧繡登場,這才是最華麗的篇章。這個目的很清楚,走向目的的必經之路也是清楚的,就是要讓這戶人家敗落,由誰敗落?誰有權力將家族推上下坡路?當然是男性,男性掌握著家族家業的主權。可是怎麼樣把家裏的財產揮霍殆盡呢?凋敝也是有美學的,就像花朵,開相要好,敗相也要好。我不喜歡難看的敗相,我要讓他們家,優雅地、漂亮地凋謝。在我沉醉在繁榮的滬上景象的同時,我保持著清醒,想著讓他們如何揮霍錢財。揮霍的方式很??多,花錢還不容易嗎?吃喝嫖賭,也是花錢,但是不好看,沒意思。我想那個時代的讀書人,尤其在富庶的江南,他們一定不止於感官的享受,他們應該是超脫飲食男女,要求更精致的樂趣,所以說就涉及生活的美學。
當我做年表的時候就發現,曆史有的時候真是比小說還要好,它具備故事的一切成因。 “顧繡”這件風物不是偶然產生,它其實有一個大背景,這背景可用一個事件證明,這個事件極富象征性,是什麼呢? 《天工開物》這本書就是嘉靖三十八年完成,《天工開物》是關於工匠工藝的典籍,那時候,真有點文藝複興的意思,工藝農藝興旺發達,生產力的發展突然到了一個飛躍性的時刻,天智開啟,腦和手都變得很巧。我在小說裏設計了很多大師傅:造園林的、製墨的、織綢的、鑒定古玩的……天香園繡就在這樣的背景裏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