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故事與主題的構成:以《天香》為例(3 / 3)

我潛心於創造這些人和事,主題似乎隱退了,等到它浮現出來,已經到了第二卷了。所以,事實上,一切都是在為它作準備,準備好了,它不請自來。繡藝在第一卷裏,由小妾閔女兒帶進家門,漸成族中一品,女孩兒從小習繡,人人一手好活計,帳幔垂簾,都是手繡的花樣文飾,可單是這麼還不成,不過是裝點器物的附屬,而我以為顧繡它所以留名,因是有著日用之上的品級,也就是超凡脫俗。有一件事情極富意味,在史籍上他們家的男人也留下了一筆記載,是其中一位寫作的詩文。詩文寫什麼呢?顧繡。我很覺得有趣,凋零的家業之中,竟有心境為女工賦詩寫詞,這才是真正的末代子孫!會不會是因為有這些辭賦,這女工方才能獨立於世?變技藝為藝術?在此,主題似乎變奏了,不止是挽救家族生計於危難,而是創造一個存在,從無到有。這時候主題就變成女性的創造性,所以我就要把這一個實用性的女工,出神入化為藝術,有點類似繪畫的元初是為教堂造壁畫,做神像,做宮殿的裝飾,後來獨立成架上繪畫。第二卷的任務就是要將天香園繡推上層樓,誰來實現呢?他們家的一個媳婦,這個媳婦從杭州娶來,杭州有南宋遺韻,我想她應是有淵源的人。就是在她手裏,日常用品的工藝變成「架上繪畫」。這也是史實提供的機緣,顧繡的發展高峰,就是繡畫。將古人的畫繡成繡品,這些繡畫沒有實際用途,不能做桌圍,不能做帳幔,不能做衣不能做裙,它是陳設,供作欣賞。

然後到了第三卷。我想這是出人意料的一卷,故事在這裏離開人們的預設的方向,肯定和懷疑的都從這裏發生。從第一卷第二卷讀來,同行、讀者和編輯都以為我將是寫這個家族敗落。人們經常用《紅樓夢》的大觀園做比喻。這實在是過獎,言過其實。但我自己還是清醒的,以《紅樓夢》作比不是說我寫的有那麼好,而是趨向上的相像,這個園子要敗落,樹倒猢猻散。天香園確是凋敝了,但天香園繡卻散播民間,開花結果──這也是史實;所以我說曆史比小說更精彩,常有驚人之筆。「顧繡」吸引我幾十年不能釋然,就是這個歸結,好的故事多半是由結局決定。曆史提供給我們的東西已經夠多,夠負責,故事已經現成,問題是你怎麼發現,發現什麼,這才是考驗和挑戰想象力的地方。故事彌漫在我們日常生活裏邊,我們的創造力也許永遠追不上曆史,追不上造化,我們隻是努力去接近,接近它的真相;如果你有本事把真相呈現出來,那就是小說了。史料裏也記載了,是第三代傳人,把繡藝帶到了坊間,開辦學校教養民女,這也是上海城市進步的一個表現吧!在上海縣誌,女性多是以貞德入傳,而這一位的記載,除節操外還有繡藝和設帳的功績,並且是以本姓「顧」而不是夫姓「張」,以本姓在曆史裏留名,不得不承認占風氣開放之先。我的第三卷就是關於這個女性的故事。這時候,我覺得我又回到初衷,女性們挽救家庭的頹勢,走上舞台,天香園繡從天上降到人間,為寡婦失業獲有生計,故事裏的日常性回來了。從最初到最後,可以說是彎路也好,正路也罷,總之,你走過漫漫長路,遍留足跡,有這過程和沒這過程,目的地遠和目的地近,對於結局大不相同。目的地在過程中不斷得到補充,增加寬度和廣度,變得充盈、豐腴;過程在目的地的引領下則不斷旁生枝節又左右逢源。在我看來,目的是主題,過程就是故事。我就用《天香》寫作的實例向大家交代,小說如何處理故事和主題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