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整齊的方隊,白白的折射著耀眼的太陽光的迷人的小腿,紫光閃閃的軍裙,象澎湃的海浪向前湧去。浪體充滿著金色的耀眼。幾千赫茲的高頻分量遠遠地震憾人心,使小夥子心旌搖蕩,眼珠子暴瞪成牛眼,使勁地嗅著那若隱若現,似有似無的溫馨的芳香,使勁地動一番感情流一身汗。大搜捕。拚命地把禁物藏起來,機房工作櫃因撐得太滿而痛苦地呻吟,卷發桶委屈地躺在臭哄哄的膠鞋裏,幾乎快昏死過去。巧克力、夾心糖拚命地往嘴裏塞。這是多麼令人懷戀而又讓人痛心,埋葬了她的愛情和青春時光。她坐在窗邊茫然地望著窗外。路旁的電線杆和樹木飛快地被吃掉的了,隻有遠處青油油的田野,頑強地抗拒著被吃掉的命運。車廂裏煙霧騰騰,悶熱不堪,狹窄肮髒的走道上擠滿了人,到處彌漫著汗酸臭和令人作嘔的腐味。她腦袋突突地拱跳,肚裏一陣陣翻湧,一股巨大的氣浪要從胸腔衝出來。她臉色灰白。你怎麼啦?那天晚上抑或是你真的肚子疼,抑或是你為了讓他摸你以了卻長久來縈繞在你心頭的渴望。你一下子蹲在地上,雙手捂住小腹,汗從你的額頭滲了出來,他說著手貼住你的額頭,那一瞬間你感到從來沒有過的幸福和甜密。你仿佛回到了家裏,在父親懷裏撒嬌。你又一次感到了父親那溫暖的大手在撫摸你。童年的記憶又流進你的腦中。你顫栗起來。你不敢看他,你多想用你多情的眼看著他那張極帥的臉。可你沒有,你怕露出破綻,一切美好的東西被毀掉。你深知他是多麼憎恨欺騙。他急急地扶住你,顯露出真誠的驚恐和痛苦。你渾身鬆軟,靠在他懷裏。你舒服得什麼都好了。你真想永遠這樣躺下去。讓他永遠來撫慰你這顆傷痕累累的心。你流出了兩行帶血的淚。……那次收到巴黎來信,你哭了。你大病一場,一個星期滴水不進,滿口潰爛高燒說胡話,麵色憔悴得象個地獄人。為此你走進了綠色島,穿上海水和浪花相映的軍裝。那封該死的信啊,埋葬了你的初戀,埋葬了你十八歲少女的半個生命。這淚啊……
“阿姨,你哭了,別哭,阿姨……”
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拍著她的腿,一臉真誠。她翻騰起一股柔情,伸手撫摸了小男孩的大腦袋,露出二排珠子樣的牙齒。
“姑娘,還在部隊呐?”
“嗯。”
“現在部隊待遇可低呀!孩子他爸也在部隊……”
下麵的話她沒聽清楚。她望看她,腦細胞遊離了。她又想起了那個真誠的夜晚,碧綠的海水粼粼泛著月光,仲春的風溫暖怡人。不遠處黑黝黝地山裏不時地傳來鳥鳴聲。天上的星星閃出慘然的黃光。她說出了她埋藏了很久的心跡。他批評了她,語調是那麼堅定。一瞬間,她的精神垮了,她嚶嚶地泣出聲來。絕望。他說了句話,然後是輕輕的歎息。這聲歎息使他感到希望,她止住哭。她說,為了他要去考學,留在這綠色島上。她留下了。這綠色島喲!他卻走了,為了這個真誠的夜晚他走了,含淚離開了他眷戀的矢誌為之獻身的綠色島。
綠色島喲……你看見那滴紅的淚了嗎?看見了。那是兩顆凝重深厚閃爍著耀眼紫光的紅淚。這是男子漢的淚。當小芳電話裏把事情告訴你,你一下子流出淚了。你顧不得隊幹不同意請假,直奔火車站,奔到了這碧波湖畔。相對無言,欲言又止,胸內咚咚地跳。顱內急速膨脹。凝視的瞳孔,滾出兩顆紅的淚。為這兩滴淚你掉進了地獄。那片灰黃的暗淡無光的粉粒在陽光下變得焦灼不安的綠色島上的暄軟沙漠,培育了你的愛情,最後又埋葬了你的愛情。
陽光曬下來,閃閃爍爍。窗外是仲秋迷人的爽朗。秋高氣爽、湛藍湛藍的天際,象一匹緞帶,使人心底舒朗。遠處,天地分明,山脈亙亙綿綿似一條巨大的蟒蛇靜靜地蟄服在那裏。她盯住遠方。
她迎著太陽奔去,炎炎烈日,迎麵撲來耀眼的金紅。她吻到了一股股野山果似的紫漿紅色的使多少姑娘為之哭泣為之獻身的透明的馨香……
“你好,要哪?”
“請講。”
“南京。”
“北京。”
“海軍。”
“你別罵人!”
“沒碰到過你這種無賴!”
耳膜拱脹、生痛。顱內突突地跳。腦袋要裂開似的。還有女人特有的例假。委曲、眼淚憋進肚裏。3112一班、3113三班、3621司辦、3525航保處值班室、3624直政值班室……白天和夢幻不斷出現這些阿拉伯符號。就連軍蹲也要帶上號碼本。惡臭足有一百個臭度單位和一百個壓力的氣浪幾乎快把她熏倒。肚子裏滾滾翻騰,猛地,一口公糧從嘴裏噴了出來。天頂上黑星閃閃。她急忙衝出蹲坑,在水池邊又慷慨地把剩餘的公糧獻了出來,眼裏滾出兩行清淚。那年她十八歲剛入伍。
“你把廁所衝一下。”連長魯平說。她拿上自己的洗腳盆搖搖晃晃地走向廁所。十個臭度單位,二十個臭度單位,五十個臭度單位,九十個臭度單位,一百個臭度單位。天又轉了起來。水聲嗡嗡地在耳邊回響。端起盆,千鈞重,腳一虛,水潑了出來。猛打開第一個門,一百三十個臭度單位的氣浪驀地衝了出來,她猛然看到一道耀眼的黑光。一個趔趄,水潑了出去。“就這麼幹活的?!”魯平,新兵背後都叫她“女巴頓”,她身高馬大,粗嗓門兒,真有點巴頓將軍的風度,站後麵臉抽筋了。她想起了機台上,由於插塞不熟練,女巴頓把她的手掐出了血,嘴裏不住地罵她笨。她又端起盆,走向第二個坑,打開門,使勁咬牙站穩。哪個家夥肛口歪的?一條金黃燦爛象黃瓜樣背上印著藍晶晶的韭菜色條四周纏著一根晶亮透明蛔蟲的糞條橫在坑外,還有一條中間染著紫紅色美麗花紋的衛生紙扔在瓜體旁,構成一幅極有立體感的現代派畫,她忽然有點舍不得破壞這幅構圖。良久,她才搖搖晃晃狠狠地卻柔軟無力地把水衝了下去……她忘不了女巴頓抽筋的臉。
隆冬。那天特別的冷,整個下午一直伸進寒冷,伸進連續幾天不解凍的冰天雪地。新兵訓練從這兒開始,厚實的棉衣褲,棉鞋,棉帽,整個是圓滾滾的,象一個個土墩。風呼呼地刮著,割著耳朵,割著心。眼淚不斷地流出來,伴隨著透明的鼻涕。手胖了起來光溜溜的太陽照上去折射著光澤帶著紅色美麗異常。耳朵象老橡膠樹樣流著乳汁。個個臉紅樸樸的,裏麵還有粒粒黃豆般的紅點。頓時加了二十分。
一陣風吹來,李小芳的鼻涕飄到了臉上。手移動。
“李小芳!”
“到!”
“出列!”
噔噔跑了出來。
“手亂動什麼?”
鼻涕在腮邊凝固住,隊列裏憋不住嗤嗤笑了。
“笑什麼?”巴頓臉又抽筋了。“向前、林玲、張英出列!你們笑什麼?!以李小芳為基準,向右看——齊!向前看!正步——走!”
一個來回、二個來回、三個四個……腿如鉛重,地搖天轉,人影晃動,太陽光變成五光十色,美麗的光環在頂上營營地作響。有股風吹來,卟地一聲,她臥在地。她一陣高興。
陽光溫暖熏人燦爛迷漓。她躺在床上讀著凱的小說。海濱浴場凱帶她遠遊。她鬆軟地倒在沙灘上。細粒在太陽的照射下閃著光點的暄軟沙灘,象個巨大的溫床使她昏昏欲睡。她躺在那裏,腦顱突突拱跳地幫凱開墾處女地。她在他廣博的基圈地遨遊、遐想、編織無數美麗的夢。他去了巴黎。哦,巴黎……
醒來時,她躺在門診部急診室,眼角掛著淚漬。他站在邊上,還有女巴頓和小芳林玲向前。他對女巴頓說了句什麼,然後一起回到連裏。
陽光透過玻璃,投在床上蔥蔥灼灼。在陽光的照射下,塵埃慢慢地在光束中飄舞,象跳傘運動員一樣,作著各種各樣地造型。屋裏靜極了。嗤溜一聲,一隻足有半尺長豐滿肥碩的耗子雄糾糾氣昂昂踩著正步走上畫景線。她直哆嗦,毛骨悚然,渾身泛出雞皮疙瘩。它忽然停止前進,兩道青光直射向她。它衝她點頭笑笑,兩撇胡須狡黠地抖動。她周身發毛,頭緊往被子裏鑽,渾身顫動。它嘰地叫了一聲跑了。良久,她鑽出被窩,額頭滲出細細的汗。她睡在上鋪老兵們睡下鋪。這是綠色島的規矩。她想小解,剛欠起身子,便虛軟的倒下。那根晶亮透明的盤伏在瓜體上的蛔蟲伴隨著一百多個臭度單位的氣浪使她一連數天沒有食欲。她趴在床上,頭伸出床沿,想繼續把公糧獻出來。多虔誠啊!無奈一粒公糧也沒有了,隻有些膠質狀粘液從煞白的美麗的小嘴裏流出來,拉成長絲拖到盆裏。慢慢地,細絲變成紅色、變成鏽黃色、變成綠色,美麗極了。她咧開嘴,發出嗤的聲音,似乎在笑。女巴頓用充滿疑問的眼光看了她半天,她一定在懷疑是不是妊娠反應。她太漂亮了,剛穿上國防綠就有不少雄性便蒼蠅似的嗡嗡地飛過來,能不飛出事來嗎?
那是張英到連隊後的一天。宿舍裏充滿了新鮮和歡快。小聚餐。巧克力、奶油瓜子、佳美瓜子、五香豆、蘋果、梨、花生牛軋、果脯、米老鼠、大白兔、太妃皇後、葡萄幹、話梅、杏仁、廣幹、桔子,每人再泡上杯麥氏雀巢咖啡。
“咖啡伴侶呢?”李小芳叫了起來。
“我忘帶來了。”向前臉上露出遺憾。
“快到服務社去買一瓶。”
向前換上鞋準備出去。張英把向前叫住:“這綠色島上還會有伴侶?”眾人直感到掃興,眼睛茫然,想起了大都市,那裏有的太多了,咖啡廳、舞廳、卡拉OK、遊樂場、彈子房、花園、遊覽船、影劇院、還有迷一樣的大世界。
“對付著來吧!”林玲吆喝著。
“諸位,”又一條好漢進來驚叫一聲打住,製造效果:“塔斯社最新消息,本軍已來一位新任政委,貌極英俊、堂堂八尺、體重八十公斤,從總參指揮學院畢業,祖籍浙江,現住上海,芳年二十六。”
一陣嘩然。個個定住神,成金魚眼,臉色粉紅神情濃鬱漂亮異常。
“還不給咱哥兒們弄杯雀巢?”雙手插腰頓時腰圍細了下去,胸上的小肉團若隱若現,孫軍更漂亮了。
“有沒有女朋友?”李小芳粉紅著臉問。
“沒有吧,小芳,你快嫁給他吧!”林玲揶揄著。
“是呀小芳,你不是想找個一米八以上的嗎?這不來了嗎?”向前細聲說。
哄笑,孫軍打著響指,用京腔諢叫蓋了帽了。小芳奔過去把向前按倒在床上。滿臉嚴肅,心情怡然,胳肢窩猛掏。嗷嗷聲不斷傳來。猛地小芳肛口“叭”一響,“導彈來了!”有人叫。
“讓阿姨親一下,快!讓不讓?”
“快!快!小芳!絕對刺激!”
整個房間轟轟鳴響。張英靜坐在那裏,仿佛又看到他去巴黎前夜夜亮燈的小屋,及那金燦燦閃爍著迷一樣光澤她永遠忘不了的故事。凱的《白色記憶》她讀了不下五遍,從此命裏注定她這個十六歲的少女要走向磨難。她亢奮了,充滿著美麗的幻想,編織著美麗的夢。月亮低了下去。調節燈打到最低檔。昏暗朦朧。在她的意識裏是一隻鰻魚一樣的手在她周身遊來遊去。昏暗中靜悄悄地響著喘息,散發出煙臭味的喘息。漸漸地,她嗅到了魚腥味,慢慢地魄消魂散。她覺得她一點一點地變成了小河。她想到了母親和幼兒園。喘息聲越來越大,在靜謐的夜裏格外放蕩。
“一定要走嗎?”
他堅定地點點頭。
“不走不行嗎?”
更堅定地點頭。
她開始哭泣,嚶嚶聲打破了寂靜。“畢業一定回來嗎?”他用嘴封住了她,然後望著璀璨的夜空……
“吹號了沒聽見啊!”女巴頓板結著臉在樓道大叫。
抽筋。個個兔子樣竄了出去。隊列整齊地站著。“報告!”李小芳叫。眾人眼光齊刷刷盯住她們。女巴頓一聲不吭,冷漠地看著。良久才從鼻孔裏哼出兩個字:“入列!”張英走在最後,心裏生出陰冷。
“都有了,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值班員轉身,麵向女巴頓:
“報告連長,隊伍集合完畢,應到九十八人,實到九十八人,請指示。”
“請稍息”,女巴頓走到隊伍中間;“同誌們!今天團裏給我們派來了指導員陳影同誌……”
陳影跨前半步,立正、敬禮,幹淨利落。這是他第一次出現在她眼裏。她盯住他,眼光象鴿一樣麻木、冷淡。他好象和她對視了,旋即又避開,後又對視。以後他說什麼她記不清了。她就感到他的眼光比女巴頓和藹。以後的事便使她感到這點。
她在宿舍裏看書,他進來了,一臉真誠善良。她破天荒為綠色島的幹部讓了坐。他問她為什麼不去散步。她沒有回答,她搞不清他來的真正意圖。沉默,有點尷尬。他又問她看什麼書。她心裏緊張。桌上這本書已被女巴頓當著精神汙染沒收了。這本是她讓別人從家裏寄來的。她沒動,心卜卜亂跳,身上感到有點熱。他走近翻過書,臉上露出驚訝和微笑。他看看她,“《美學要素》能讀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