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姑娘和她們的學生官(一)(2 / 3)

事隔多年,她依然能準確地象電影一樣地回憶起當時情景,晚霞溫暖地照著,西邊的山被血一樣的天幕籠罩住。他翻過書,驚訝和微笑充滿他的臉。他久久地看著她,臉上閃過一絲或是平淡或是憂傷或是惆悵或是婉惜的表情。後來她無數次在夢中出現這表情。為這表情她還在夢裏哭出聲來。

後來,他跟她談了《美學要素》,談了克羅齊的直覺即藝術的美學觀點,談了東西方對克羅齊的評價,克羅齊對美學界的影響。後來他又問她還喜歡讀什麼書,說他有許多書,她可以去拿。立刻她整個地被征服了。

這是她第一次上機單獨值班。心噔噔地緊張慌亂,腦細胞高速旋轉。忽然舌頭不聽使喚,手指僵硬發麻。才是初春,額頭上滲出細細的汗珠,眼睛瞪得滾圓,發澀發酸。漸漸地視野有點模糊。似乎覺得指示燈亮,定神一看又沒有,一會又覺得亮了,定神一看又沒有。她摔了腦袋,緊閉了眼。張開,這下看清了,確實亮了。急著把塞子插上。

“59,要哪?”

“你怎麼回事?半天不接電話,是不是睡著了?”

嚴厲的責問。她醒了,同時一陣惱怒。“你要哪?”她克製著。她知道她的臉色一定很難看。

“要一班。”

她接過去,心裏直緊張。一班可是作戰指揮室,絲毫馬虎不得。她死盯著機台。看不上這綠色島可以,但工作不能出差錯。

是夜,電話開始減少,分貝數旋即降低,她稍稍鬆了口氣。腿有點麻,她微微伸伸腿,指示燈又亮了。“59,要哪?”

“你是59啊?我就要你呀!”

話筒裏傳來放肆的笑聲。她把塞子拔了。燈又亮了。

“59,要哪?”

“59號,不跟你開玩笑……”

她一聽又把塞子拔了。她心裏冒出股惡氣。燈又亮了。

“59,要哪?”

“59號,剛才是我不對,請你讓我把話講完……”

這次她沒拔塞子。“……我是車隊的駕駛員,姓曆史的史,文明的文。上海徐彙的。聽說你也是上海人,故想跟你認識一下。你上海哪兒的?”……她認識了她。就是這個史文,使她得了個團內警告處分。

或許並不是因為孤獨,但尼姑庵的生活使她難以忍受。一種想接近異性的渴望時時在心中萌動。她想,或許並不是她一個人有這種感受。上次李小芳神秘地對她講他對她有一種特殊的態度,滿臉生輝,神彩飛揚。她清楚隻有情竇初開的人才會有這種模樣。這天她值夜班,九點半後電話少了。她忽然衝起一股極強的孤獨和無聊。黑洞洞的機台陰森可怖。偶爾閃現出紅燈,若明若暗。後來史文來了電話,便神聊了起來。她心情頓覺舒朗。第二天,她剛起床,女巴頓把她叫去。走進連部遇到抽筋的臉。她一陣暈旋,腦袋嗡嗡作響。女巴頓嘴迅速張了幾下,眼珠瞪得銅鈴似的。兩道光從銅鈴裏射向她,她木然呆著好象還笑了笑。嗡嗡聲高了起來。忽然她拿過錄音機,她有點疑惑,她聽到了自己的聲音,聽自己的聲音真有趣。她還從來沒有聽過。怎麼會有自己的聲音?她認真地欣賞起來。後來她看到女巴頓的嘴使勁地張大,眼睛使勁地瞪大,她在想女巴頓是不是犯精神病。她覺得她這張臉挺可笑挺好看。她笑了。女巴頓怎麼拍桌子?手不痛嗎?她為她感到憐惜。她為她感到心痛。朦朧中感到女巴頓衝過來,在她麵前手舞足蹈,最後把她推出門去……後來女巴頓給了她一張處分,團內嚴重警告。

在走廊上他見到她,盯視她良久。她走開,有點無所謂。她想起了一句話:“人就是被人宰割的。”她輕視她,輕視綠色島……巴黎的那封信喲,導致了你下決心到你向往了一千遍的毛澤東思想的大學校去治愈你的創傷,去乞求友情,乞求同情,乞求慰籍……

陽光下,白色的製服,藍色的軍裙多漂亮啊……

那是看到瓜體上纏著透明晶亮的白蛔蟲後不幾天的下午,女巴頓臉又抽筋了。“嘟……”哨聲在大樓前尖利地叫著。姑娘魚貫遊出門集合成隊。靜穆。“點驗。”女巴頓嘴裏幹巴巴地吐出兩個字。又魚貫回去,迅速把所有箱子打開,準備讓檢查。非部隊發的東西一概不許有。於是小芳為保住她的麥乳精奶粉巧克力尖叫,然後眼淚噴出來象小便一樣輕鬆隨便迅速。當夜向前為她的一本聚十年的心血收集起來的愛情、友誼、警言、格言、隨想,她稱為小百科的筆記本被沒收並當她麵當作精神汙染銷毀而痛哭流涕。她哭得象三歲小孩。孫軍拿出北方的派兒,在宿舍裏扯著嗓子象唱京戲一樣罵街,以至於女巴頓百米衝刺一樣闖進來額頭脖子上布滿筋……林玲則在一邊悶肚子笑。因為她所有的禁物佳美瓜子大白兔金杯巧克力等全藏進廁所裏而免遭不幸。張英靜靜地坐在那裏,沒有象小芳那樣讓淚腺勞作一番。《紅與黑》《安娜·卡列尼娜》她不要了,書店裏多的是明天就可以去買。她最擔心最心疼的是那本《美學要素》,夾在一摞厚厚的草紙裏……

她翻出她的照片,穿著軍裝,星光閃閃,神氣噔噔,多美啊……

“旅客同誌們,就用中餐時間到了,您想用中餐請到七號車廂……”

車廂裏開始騷動。她的目光從窗外收回,她抬腕看了一眼,十一點。賣餐卷的列車員走進她問:“您吃飯嗎?”她搖搖頭。

十一點在綠色島正是開飯的時間。可以把青菜、卷心菜、白菜煮成一個味的大鍋菜味又從遠處飄來。她皺起眉。麵黃賽臘。上綠色島前那紅樸樸的臉一去不複返了。她從掛鉤上取下掛包又從裏麵拿出裝酒精的藥棉瓶子。頓時一股酒精味彌散開來,“來,小朋友擦擦手。”她拿出一塊藥棉把小男孩拉過來替他擦手。

“阿姨為什麼要擦手呀?”

“吃飯前要洗手,車上沒水就用藥棉擦手。”

“我不吃飯。”

“阿姨給你削蘋果。手不幹淨不能吃。”她感到心情舒暢了許多。她從包裏拿出蘋果削了起來。

“阿姨,你剛才哭了,你為什麼哭呀?”

“阿姨沒哭。”

“沒哭怎麼流淚呀?”

她感到窘迫。小孩是真誠的,在真誠麵前永遠應該真誠。她削著蘋果。

“阿姨,是不是有人欺侮你了?”

她心裏一動,驚訝。看看小男孩笑了。

“小豆,別吵阿姨了。”她母親說話了。“姑娘在部隊做什麼呀?”

“當排長。”她微笑。她把削好的蘋果遞給小男孩:“來小豆,吃蘋果。”

“我不吃,老師說不能吃別人的東西。”

小豆一副虔誠,嚴肅。她笑了:“沒關係,阿姨喜歡你,快吃,小孩不聽大人話不是好孩子。”

“那阿姨說得對還是老師說得對?”小豆滿臉狐疑。

她和小男孩的母親都笑了。

“小豆,吃吧!”母親說。

小豆慢慢地伸出手。

“快謝謝阿姨。”

“謝謝阿姨。”

“不用謝,不用謝。”她說著俯身親了一下男孩的臉頰。

她愣了,思緒頓時凝固住。……陰雨綿綿,霧氣彌漫。天空飄下濃鬱的水氣。遠處近處濛濛一片。瀝青馬路上閃爍著寒冷的水光。她從窗前轉過身,臉脹成通紅,兩眼發餳。她朝他走去,口幹舌躁。青春的騷動,使她不能自已。《白色記憶》使她不顧一切……

“阿姨,你怎麼啦?”

她愣住。“噢,小豆豆,沒什麼,阿姨喜歡你。”

她看著小男孩,充滿多情,她感到心底裏翻起一股股柔情。她想到了她以後的孩子。要有那麼個男孩多好呀?她臉紅起來。

“姑娘,你到哪兒?”

“上海。”

“我們到都江。”她輕聲說。

“哐當,哐當……”列車發出有節奏的響聲。聒噪。她的腦袋也跟著咯噔咯噔地跳。她想起了值班時那耳旁一刻也不會停的電話,有時,煩躁得直想摔東西。她坐了好長時間了,腚直麻,陰部潮濕難忍,她想起來走走活動活動。人太多,挪不開步,作罷。她又削了個蘋果遞給男孩的母親。

“大嫂,吃個蘋果。”

“小豆這個吃不掉,你別客氣了。”

“沒事,來一個吧!”

“真的,你別客氣,小豆這個吃不了一小半。”

她沒有堅持。她用刀削一塊蘋果塞進嘴裏。她微啟唇,吃相很文雅。她想起了母親。自她上學後,她母親連怎樣走路都教她。笑不露齒。食不露舌。走路一字步。

“姑娘,你真漂亮,今年多大了?”

“二十二。”

“真年輕啊!有對象嗎?”

她搖搖頭,心裏滿是苦澀。她好象在問她為什麼不找。噢,別人怎麼知道我喲!我這顆心已是三十二、四十二歲了。為了這神聖的愛情她幾乎放棄了一切……噢,碧波蕩漾的海邊那個清涼霧氣濛濛淚流滿麵痛苦異常而又幸福至極的神聖真誠的夜晚……

夜班下來,她沒有心思吃夜餐。胡亂地咽了幾口便走向海邊。月光朦朦朧朧,滿世界的霧氣象白紗一樣籠罩住一切。她默默地走著。沿著大操場走一圈便走到海邊。她在石椅上坐下。海麵朦朦朧朧泛著波光。遠處黛色的山巒上偶爾傳來鳥鳴。近處一隻白鴿歐歐地叫著。微風吹來,充滿涼意。她一陣顫栗。或許是因為孤獨,或許是因為黑暗,或許是因為想到過去坎坷,或許是因為心中戀情無法表達。她嚶嚶地哭了起來。她為自己感到悲痛。月亮從雲層後麵爬了出來,清涼昏朦。海邊一排高聳的柏樹森嚴凜然。她從石椅上站起,走向緊挨著的水泥欄杆。她凝視著海麵。海麵閃動著無數灰朦的月亮。風光旖旎。而她的心卻被一層暄軟的沙漠蓋住,荒涼而灰暗。

隱約感到有人站在背後。什麼聲音也沒有,隻覺得有一股氣浪象電磁場一樣向她輻射,她感覺到是他。她心裏一陣慌亂,心怦怦直跳。她在等待。她感到那電磁場近了,輻射力變強,幾乎使她控製不住要轉過身來。

“這麼晚了,還沒睡?”他低沉地問。

她感到了他那張擔憂的臉。她沒動,兩眼茫然,心潮微微湧動。

他走到她身邊:“要忘記過去,否則太累了。”

暄軟的沙漠上下起了雨。她說:“可是將來是死的。”

“將來永遠不會死。真正的人永遠在創造。”

他聲音高了點,似乎還有點激動。聲音在黑暗中波動。沙漠上下起了暴雨。淚水流下麵頰。心潮翻湧。

“誰能理解。”

“我能理解。”

“過去誰能原諒?”

“我能原諒。”

“你是作為指導員原諒,還是以個人身份原諒?”

“都有。”

一瞬間她暈了,眼睛濕了。她轉過身,盯住他,他也盯住她。山那邊三道眉草鵐輕聲婉轉鳴叫著。良久,他說:“作為我的一個戰士,一個很有才氣的戰士,深更半夜一個人跑出來……我必須對你負責。你應該跟我保證,以後出任何事情也不能一個人半夜出來。有任何苦悶、痛苦,都來找我談。能做到嗎?”

她心裏激動得發燙,陣陣騷動。這不是正是她想了多少回的願望嗎?她柔情地注視他,眼淚滴落下來。她低聲說:

“能……”

“回去吧!都半夜了。”

“不,我要留下來,我要去考軍校……”她激動得有點語無倫次……

列車停了。整個車廂震了一下。人們開始騷動。旁邊的這位母親和孩子也準備下車。

“姑娘,我們到了,小豆跟阿姨再見……”

“阿姨再見。”

“小豆再見。”她笑著說,目送著他們下車心裏有點悽楚。人生有多少生死離別,多少惆悵和不幸。再見,噢,再見。真的還能再見嗎?孫軍回北京了,這輩子還能見到嗎?很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了。她心裏充滿了悲愴。

“張英,快,又要大搜捕了,快把東西拿到機房去。”孫軍走到她身邊悄悄地說。

她火速把幾本書及一些筆記和卷發桶裝進書包。跟著孫軍走進宿舍。女巴頓在門口站著,手裏拿著哨子。孫軍一閃身走向邊門,她也跟著竄過去。她們走進機房,推開機務室的門。沒人。旋即,把東西往櫃子裏塞。然後迅速跑下樓梯。女巴頓已吹號了。她們趕緊往隊伍裏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