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留醉的心更定了,兀自搖頭自嘲,先前居然在蒙麵人一事上懷疑花非花。明明該最信任她才是,怎可三番四次有他念!或許,他不過是想更近她一步。

正想著,花非花換了身曳地茜裙,親手端了兩杯茶嫋嫋而來。江留醉突然想起李商隱的詩:“茜袖捧瓊姿,皎日丹霞起”,眼中一時全是她的倩影。

茶香帶著早春新雨的氣息,經茶女纖手采摘,研製成末,密密壓製了,又被她細細碾碎,一麵衝水一麵攪拌,混成一汪欲說還留的心事。他捧著茶,似乎看得見那一杯茶的來龍去脈,看得見隱藏其後千纏萬繞的心緒。

“有勞兩位久候,真是怠慢。”花非花曼聲說道。江留醉瞥了一眼守在一旁的門房,略略不慣她的語氣。胭脂親熱地迎上,接過她手中的茶,笑道:“怎敢勞花姐姐大駕親自點茶?都是江大哥不好,見不到姐姐心急,隻好陪他過來,順道拜見伯父伯母。”

江留醉附和道:“是啊,既然來了你家,須給他們請個安。”

“哦,喝茶。”花非花神情淡淡的。

三人默默坐了喝茶。胭脂對花家的藥鋪很是好奇,一句句地問著,花非花有問必答。江留醉凝神看花非花的一舉一動,才半天不見她已不同,有種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情,當然,主人家須有的禮儀是一分不差。唯其如此,江留醉更覺傷心。

茶飲畢,話盡了,胭脂舊話重提,要拜見花非花的雙親。花非花拗不過兩人拳拳盛意,隻得引他們入內。那一瞬間,江留醉感到了花非花有一下極短暫的遲疑,像一個逆呃,稍不留神就過去了。就這麼一下,江留醉直覺那一刻的花非花是矛盾的,她並不願兩人久待。

花非花領了江留醉和胭脂直奔內堂,間中碰到幾個花家子弟,見了她都是不冷不熱的一副麵孔,花非花僅略一點頭算作招呼,江留醉與胭脂人心下納悶,對視一眼。

從小徑走,轉過幾間大屋,穿入一條幽深的走廊,兩人越走越靜,眼見修竹重重,枯黃地搖曳在一個拱門前。花非花慢下腳步,抬頭望了望,輕聲對兩人道:“到了!”

她站著不動,欲言又止,微一跺腳方往裏走去。他們走進的那個庭院裏稱得上鳥語花香,幾株臘梅幽幽綻放,一陣冷香撲麵而來。江留醉定定神,頓覺精神一爽,見到群花盡處有一婦人正在庭前修剪花草。

花非花走上前去,恭敬地道:“娘,非花帶了兩個朋友來拜見。”花夫人抬起頭,淡淡地道:“你爹睡了,別吵了他。既有遠客到訪,請人家進門喝杯茶。”她話雖客氣,麵上疏冷閑散,看也沒多看他們一眼。江留醉和胭脂不覺微微錯愕,對視茫然。

花非花聽了這一句,繃緊的弦忽地鬆了,眉頭舒展道:“不用了,爹既睡了,我們出去聊。娘也早些歇息。”花夫人聞言“哼”了一聲,喀嚓剪去一枝枯莖。

江留醉與胭脂朝花夫人拜了兩拜,奉上賀儀。花非花帶他們走出時,腳步輕快,與先前判若兩人。她在院外的暖閣讓兩人稍坐,仍去準備茶點。胭脂若有所思,低聲道:“江大哥,你覺不覺得花姐姐今日怪怪的?”江留醉直直望住花非花的背影,等消失了才回了句道:“是嘛?”胭脂淡淡一笑,自言自語,“許是我多心了。”

花非花再回來時,三人言談複常,仿佛重新坐在搖晃的馬車中,聊江湖逸聞武林舊事。胭脂歎了口氣遺憾地道:“可惜不曾拜會花伯伯,他老人家既是彈指生之兄,醫道造詣必定不凡。”

“那卻未必。三叔是花家百年難遇的人才,連家祖都自愧弗如,更莫提家父。”

“花姐姐,今次來得不巧,不曾拜見令尊大人。日後我再來杭州,一定還來探望他老人家。”

花非花盯她看了一眼,移開目光歎道:“不看也罷。”江留醉和胭脂都是一怔,聽她幽幽地道:“家父有不治之症,平素是不見客的。”胭脂“哦”了一聲,奇道:“難道花家……”花非花道:“花家也非神仙,三叔亦無能為力。此事不必再提。”

江留醉隱隱覺得花家人與花非花之間關係怪異,而她生病的老父可能就是關鍵所在。但聽得她極不願吐露個中詳情,也不想再探詢,便道:“說得也是。你約我們初三在靈山見麵,到時記得來。一等事了,那裏離我家近,還可去我家轉一轉。”

花非花抿嘴一笑,“你還念著玩,隻怕到時被牽進去,脫不了身。”胭脂道:“是啊,靈山三魂一個都不好惹,怎麼說得倒像去靈山串門似的。”江留醉道:“靈山就在我家附近,說起來是串門啊。”三人相顧莞爾,氣氛這才重歸融洽。

“哐啷!”

一聲巨響驚動了三人,江留醉錯愕看去,花非花驚異的臉上有無法掩飾的焦慮。胭脂如被點燃的煙花,倏地向發出聲響的地方掠去,卻聽到花非花一聲輕叱:“慢著——”將身攔在她跟前。

“救命!救命!”

花家內院發出倉皇的叫聲,沙啞低沉,花非花無動於衷地張開雙臂,隻管擋住江留醉與胭脂的去路。

“花姐姐,這是……”

“司空見慣的小事,兩位不必擔心。請略坐一坐,等非花處理完了便好。”她眉間甚至有一絲羞憤,令江留醉不解。

胭脂還待再說,江留醉道:“好,我們在此等你。”

等花非花去了,胭脂道:“如果真是司空見慣,花家看來有什麼不尋常的事發生。”江留醉道:“這是人家的家事,我們……”胭脂道:“你不想知道?”江留醉默然,與花非花有關的事情他一概想知,可是瞥見她眼中揮不去的愁意,他忽然很不忍心。

再多走一步,他怕她會決然去了,就這樣不再回頭。

砰砰幾聲脆響,什麼東西砸碎了,那個低啞的男聲像野地裏絕望的狼,拚命地呼嘯嘶喊。江留醉和胭脂麵麵相覷,坐立不安,瞧見兩個花家子弟走過來看熱鬧。江留醉終究忍不住,獨自過去攀談道:“我們是非花的朋友,那裏麵到底出什麼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