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夷、難於忍受、君子狀讓人作嘔,小人狀又不知心機何物。不光我是這副尊榮,我朋友裏也有一直麵相糾結的,上學的第一天他在全班麵前宣布他要反社會反人類反科學。當時包括我在內都認為此君是純傻逼。後來經過多年的拜讀和領會,才知道,人人都可能是平行宇宙的一道平行思考的軌跡。我們可以對任何人的小宇宙不感興趣,但任何存在都帶著充滿自以為是的詩意和竊竊私語的趣味。大學畢業六年後,此君已經是藝術家一個,並且搖身一變成了香港人。他在把酒言歡的時候還在大肆宣傳他廉價的馴化哲學。大概意思歸納起來,就是一句話:“傻逼才信。”
對此,我們有共識,於是抽掉一包煙抱著彼此的腦袋痛哭了一場。帶著任何蠢貨都可能流露的生不逢時的表情,這是對自己現狀不滿意的最好托詞。然而,也並不是說現在的一切就有理由被看淡:每隔幾分鍾就會出現謠言和辟謠者的時代正是現在。譬如昨個冰冰又“被懷孕”,我為經紀人顫抖的手徹夜寫出的打假檄文擊節,當她私下問到“這麼寫你覺得有問題嗎”,我會像個老師的模樣說出個一二三,然後被反問道“你今兒一整天想起吃飯了嗎”,讓我恨不能撲倒在蚊帳裏大哭一場。本質上,天氣和蔬菜我不是不關心而是無暇去做罷了。(不是說時間被占得多滿,而是“反正是死”,反正蔬菜會長出來冬天那片土地也終將成為凍土,反正今天是大雨明天也會是個晴天。)就像一開始我的曆史巨牛無比能讓曆史老師在夢裏哭出來,轉而在疑惑其真實性之後一落千丈又讓班主任在夢裏哭出來。害死人的不僅僅是好奇心,懷疑能讓人有思考的存在感,也讓人頻繁想到死。因為你的不篤信。不篤信的人沒長站直的那根脊梁,因為你不知道天塌下來誰是第一責任人。
懷疑是一種病態存在的自我意識。失去了它,我們將一文不值。有了它,我們將痛苦萬分。三宅一生在接受朱鍔采訪時候說:“我做的事情看上去簡單,好像人人都能做,實際上巨難無比。”這話猛一看太有道理了,再一想,狗屁道理,差點上當!多少人就在這樣的忽悠裏迷信了大師。所以在這一點上我是王朔的粉絲,他說,誰也別裝大師。可這……是不是又被另一種忽悠忽悠了?
洗具人生
前一陣,母親來我家中住了一陣,說是有自己的事。實際上我漸漸發現亂七八糟的房子裏的東西開始變得有序,她聰明地吸取了一次挪動我的床而惹我憤起的教訓,隻靜悄悄地,今天給椅子換上坐墊,明天清理出兩箱子雜誌。一段時間後她回了老家,我坐在已經煥然一新的家裏,看著一排洗燙整齊的衣服,有進錯家門的感覺。
小時候的每個周末家庭掃除,洗衣機轟鳴轉動的聲音劇烈又混沌,房間裏是藍天加酶洗衣粉的味道。如果從外麵走進來,像穿過水簾洞,那些滴水的床單讓我看到了被褥糟糕的內瓤,空氣中的水分足夠養魚。太糟糕了,那是我感到困擾又無從逃避的時刻。
我更愛“幹洗”——上學的時候,把汗水浸遝的被子放在欄杆上暴曬上一個下午,晚睡的時候,軟綿綿的太陽味道,跟女孩子抱在一起的清香味差不多,讓人聯想到很多個生命中美好的下午。至於把襪子晾在走廊,讓風帶走它主人的體味,這件事看上去猥瑣又浪漫。曾有一個朋友是個中翹楚,他的洗衣機是一個封閉的鐵盒子(月餅盒子大小),衣服髒了就丟進去,蓋上蓋子,第二天拿出來聞一聞,繼續穿上。他對“洗”的理解,已經打破了水洗、風洗、沙洗的限製,超凡到了用“看不到的空間”來洗刷私物的境界。
2002年初秋的一個傍晚,我坐在一間餐廳改造的課室裏看書,突然外麵狂風大作,隨即“嘩”的一聲,大雨像掃把一樣甩過街道,而那時候正好耳機裏麵的歌詞是“當一場大雪悄然落下,所有愛恨就此融化。”在那一刻,我深深體會了不同形態的水洗刷萬物的力量,路上的車流行人瞬間不見,建築瞬間顏色都深了一層,玻璃在啪啪啪地敲出節奏,整個餐廳的鋼架都在發出低吼……數小時後,我踏著濕漉漉、空無一人的街道回家,黃色的路燈下毛毛細雨飄灑,空間和宇宙好像在低聲地喚醒我。呼喚又像是解放,我整個人輕飄飄地,無處著力地沉浸在喜悅和陶醉之中。
蟬聯世界第一寶座多年的女子超級棋手芮乃偉是我一個很尊敬的朋友,她平時除了練棋,就是寫毛筆字的金剛經。她的字雋秀,帶著弘一法師一樣駭人的平靜,蠅頭小楷像是雨點和水花,恒定悠然,讓觀賞的人內心得到洗刷。
我有一個持續多年的夢境,一隻大鵬鳥,遮蓋住半個城市的天空,它微微抖動翅膀(就像翻滾的烏雲),地上就起了一陣狂風,世界混沌過後,迎來幹淨。每念於此,我就想把看到的一切關於社會的汙損和毛躁、油然而生的感慨和惱怒,平靜洗去。這種打掃和修整,把似乎整個亂掉的人重新歸置——簡單到把一間屋子重新整理得一塵不染。坐下來,泡一壺茶,什麼事情都可以雲淡天高,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