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種,是直寫物象的純粹詠物,相比之下,似乎淪為非主流。但實際上,“純用賦體,描寫確肖”,若選材練意得體、酌句謀篇得法,同樣可作出精美工致的活計。如東坡詠橘,雖平淡無深意,亦足以令人低回尋味不已。《文心雕龍》中,詠物的最高標準是:“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此詞可謂絲毫無愧。
秋來氣涼,荷葉已枯黃,菊花也暗淡了,又逢一夜冰霜。可橘子的香甜竟受益於冰霜的擊打,如白居易所言:“瓊漿氣味得霜成”。不懼冰霜,反愛冰霜,橘樹與東坡有同樣的傲骨。相同的寓意,東坡還寫過一首詩《贈劉景文》:
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
常人寫秋景,大多一味悲秋。西風落葉,本亦可悲,但悲得多了,就隻見牙慧不見悲意了。東坡沒有悲人之悲,反以橙黃橘綠寫出秋天裏的勃勃生機,是對朋友品格和操守的誇讚,也可看做對自我的慰勉。
這首詞沒有沿著傲霜精神寫下去,隻是點到為止,最妙的是下闋三句,準確地說是三個詞:驚半破、怯初嚐、手猶香。驚,驚於橘皮迸裂時香霧濺人;怯,怯於橘汁的涼冷和酸葉。誰驚誰怯?吳姬。江南少女手留餘香,詞的讀者心有餘味。
對喜歡的事物,東坡從不吝惜筆墨,他還有《食柑》詩:
一雙羅帕未分珍,林下先嚐愧逐臣。
露葉霜枝剪寒碧,金盤玉指破芳辛。
清泉蔌蔌先流齒,香霧霏霏欲噀人。
坐客殷勤為收子,千奴一掬奈吾貧。
橘樹是一種奇特的樹種,春秋時期的晏子就注意到,“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它挑選水土,隻在楚國大地上才甘願結出甜美的果實。“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良木擇地而生。屈原年少時,曾詠橘明誌。在那常含淚水的眼睛裏,這份“受命不遷,生南國兮”的執著,是可貴而可傲的。
嗟爾幼誌,有以異兮。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深固難徙,廓[1]其無求兮。蘇世獨立[2],橫而不流兮。閉心自慎,終不失過兮[3]。秉德無私,參天地兮。願歲並謝[4],與長友兮。淑離不淫,梗其有理兮[5]。年歲雖少,可師長[6]兮。行比伯夷,置以為像[7]兮。
伯夷是商朝的遺民,他弟弟叫叔齊。周武王伐紂時,兩個人出來阻攔,直言武王父死不葬是不孝,以臣弑君是不忠。商朝滅亡後,伯夷、叔齊“誓不食周粟”,不吃周朝的糧食,相攜去首陽山采薇菜吃。他們並非頑固地維護舊朝,而是以生命為代價來向天下人宣揚非暴力的政治原則,他們唱著《采薇》歌: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籲嗟徂兮,命之衰矣!
以暴易暴是一種罪惡,但全天下人都不以為非,反而稱讚以臣弑君之人的英勇神武。伯夷、叔齊不從流俗,堅持己見,最終餓死在首陽山。
有一些驕傲看起來很傻,有一些執著看起來很迂,比如伯夷、叔齊的餓死。更讓俗人費解的是,這樣的傻和迂,竟總能得到傳承。
屈原以橘自比,以伯夷為榜樣,並非說說而已。“正道直行,竭忠盡智”的屈原,遭小人讒間,被楚王放逐,憂愁幽思而作《離騷》。以屈原之才,本可遊仕他國,但他秉持“受命不遷,生南國兮”的橘樹之性,寧願神色憔悴地在祖國的荒野裏浪遊。
漁夫問屈原,原來的國家大臣,何以淪落至此?
屈原答: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所以被放逐。
漁夫教導他說,“聖人”就要能與世浮沉,舉世混濁,何不隨波逐流?眾人皆醉,何不與他們一起醉?
漁夫的教導常為後世的犬儒主義者引用,來為他們的“聰明選擇”做依據。可總有那麼一些人,明明知道聰明路在哪兒,還是繼續走傻路。就像愛幹淨的人容忍不了髒衣服一樣,他們容忍不了給心罩上一層塵土,即使這塵土再“肥沃”。與明心蒙塵的侮辱相比,屈原覺得葬身江魚腹中反而是更好的選擇,於是他選擇了汨羅江,永遠拋棄了拋棄他的廟堂。
“自疏濯淖汙泥之中,蟬蛻於濁穢,以浮遊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太史公這樣推許屈原。像橘一樣,獨立於世,自貴自潔,雖死不屈。
同樣被放逐,東坡躬耕於黃州,自牧自耕、自斟自飲、自娛自樂,比屈原多了瀟灑自適,少了淒苦怨懟。但橘的高貴與驕傲,是兩人共有的精神。在霜風淒緊、眾芳凋零時,每一株傲枝都為後來者指引著另外一種生命的可能。
[1]廓:胸懷開闊。
[2]蘇世獨立:獨立於世,保持清醒。橫而不流:橫立水中,不隨波逐流。
[3]閉心:安靜下來。失過:過失。
[4]願歲並謝:願意與年歲一起凋謝,意為誓同生死。
[5]淑離:美麗而善良自守,“離”同“麗”。梗:正直。
[6]可師長:可以為師表。
[7]像:榜樣。
花前對酒不忍觸——賀新郎·夏景(乳燕飛華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