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2 / 3)

露沙叫雲青道:“你來!我有話和你講。”雲青答應著一同出來,她們就在柳蔭下,一張凳子上坐下了。露沙說:“蔚然的信你看了覺得怎樣?”雲青懷疑著道:“什麼怎麼樣?我不懂你的意思!”露沙說:“其實也沒有什麼!……我說了想你也不至於惱我吧?”雲青說:“什麼事?你快說就是了。”露沙說:“他信裏說他十分苦悶,你猜為什麼?……就是精神無處寄托,打算找個誌同道合的女朋友,安慰他靈魂的枯寂!他對於你十分信任,從前和我說過好幾次,要我先容,我怕碰釘子,直到如今不曾說過,今天他又來信,苦苦追問,我才說了,我想他的人格,你總信得過,做個朋友,當然不是大問題是不是?”雲青聽了這話,一時沒說什麼,沉思了半天說:“朋友原來不成問題,……但是不知道我父親的意思怎樣?等我回去問問再說吧!”……露沙想了想答道:“也好吧!但希望快點!”她們談到這裏,聽見玲玉在講堂叫她們,便不再往下說,就回到講堂去。

露沙幫著玲玉找出《漢書·藝文誌》來,混了些時,玲玉和宗瑩都伏案作文章,雲青拿著一本《唐詩》,怔怔凝思,露沙叉著手站在玻璃窗口,聽柳樹上的夏蟬不住聲地嘶叫,心裏隻覺悶悶地,無精打采地坐在書案前,書也懶看,字也懶寫。孤雲正從外頭進來,撫著露沙的肩說,“怎麼又犯毛病啦,眼淚汪汪是什麼意思嗬!”露沙滿腔煩悶悲涼,經她一語道破,更禁不住,爽性伏在桌上嗚咽起來,玲玉、宗瑩和雲青都急忙圍攏來,安慰她,玲玉再三問她為什麼難受,她隻是搖頭,她實在說不出具體的事情來。這一下午她們四個人都沉悶無言,各人歎息各人的,這種的情形,絕不是頭一次了。

冬天到了,操場裏和校園中沒有她們四人的影子了,這時她們的生活隻在圖書館或講堂裏,但是圖書館是看書的地方,她們不能談心,講堂人又太多,到不得已時,她們就躲在櫛沐室裏,那裏有頂大的洋爐子,她們圍爐而談,毫無妨礙。

最近兩個星期,露沙對於宗瑩的態度,很覺懷疑。宗瑩向來是笑容滿麵,喜歡談說的;現在卻不然了,鎮日坐在講堂,手裏拿著筆在一張破紙上,畫來畫去,有時忽向玲玉說:“做人真苦嗬!”露沙覺得她這種形態,絕對不是無因。這一天的第二課正好教員請假,露沙因約了宗瑩到櫛沐室談心,露沙說:“你有什麼為難的事嗎?”她沉吟了半天說:“你怎麼知道?”露沙說:“自然知道,……你自己不覺得,其實誠於中形於外,無論誰都瞞不了呢!”宗瑩低頭無言,過了些時,她才對露沙說:“我告訴你,但請你守秘密。”露沙說:“那自然啦,你說吧!”

我前幾個星期回家,我母親對我說有個青年,要向我求婚,據父親和母親的意思,都很歡喜他,他的相貌很漂亮,學問也很好,但隻一件他是個官僚。我的誌趣你是知道的,和官僚結婚多討厭嗬!而且他的交際極廣,難保沒有不規則的行動,所以我始終不能決定。我父親似乎很生氣,他說:“現在的女孩子,眼裏哪有父母嗬,好吧!我也不能強迫你,不過我覺得這是個好機會,我作父親的有對你留意的責任,你若自己錯過了,那就不能怨人,……據我看那青年,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將來至少也有科長的希望……,我被他這一番話說得真覺難堪,我當時一夜不曾合眼,我心裏隻恨為什麼這麼倒黴,若果始終要為父母犧牲,我何必念書進學校。隻過我六七年前小姐式的生活,早晨睡到十一二點起來,看看不相幹的閑書,作兩首讕調的詩,滿肚皮佳人才子的思想,三從四德的觀念,那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自然遵守,也沒有什麼苦惱了!現在既然進了學校,有了知識,叫我屈伏在這種頑固不化的威勢下,怎麼辦得到!我犧牲一個人不要緊,其奈良心上過不去,你說難不難?……”宗瑩說到傷心時,淚珠兒便不斷地滴下來。露沙倒弄得沒有主意了,隻得想法安慰她說:“你不用著急,天下沒有不愛子女的父母,他絕不忍十分難為你……”

宗瑩垂淚說:“為難的事還多呢!豈止這一件。你知道師旭常常寫信給我嗎?”露沙詫異道:“師旭!是不是那個很胖的青年?”宗瑩道:“是的。”……“他頭一封信怎麼寫的?”露沙如此地問。宗瑩道:“他提出一個問題和我討論,叫我一定須答複,而且還寄來一篇論文叫我看完交回,這是使我不能不回信的原因。”露沙聽完,點頭歎道:“現在的社交,第一步就是以討論學問為名,那招牌實在是堂皇得很,等你真真和他討論學問時,他便再進一層,和你討論人生問題,從人生問題裏便渲染上許多憤慨悲抑的感情話,打動了你,然後戀愛問題就可以應運而生了。……簡直是作戲,所幸當局的人總是一往情深,不然豈不味同嚼蠟!”宗瑩說:“什麼事不是如此?……做人隻得模糊些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