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正談著,玲玉來了,她對她們做出嬌癡的樣子來,似笑似惱地說:“啊喲!兩個人像煞有介事,……也不理人家。”說著歪著頭看她們笑。宗瑩說:“來!來!……我頂愛你!”一邊說,一邊走,過來拉著她的手。她就坐在宗瑩的旁邊,將頭靠在她的胸前說:“你真愛我嗎?……真的嗎?”……“怎麼不真!”宗瑩應著便輕輕在她手上吻了一吻。露沙冷冷地笑道:“果然名不虛傳,情迷碰到一起就有這麼些做作!”玲玉插嘴道:“咦!世界上你頂沒有愛,一點都不愛人家。”露沙現出很悲涼的形狀道:“自愛還來不及,說得愛人家嗎?”玲玉有些惱了,兩頰緋紅說:“露沙頂忍心,我要哭了!我要哭了!”說著當真眼圈紅了,露沙說:“得啦!得啦!和你鬧著玩嗬!……我縱無情,但對於你總是愛的,好不好?”玲玉雖是哈哈地笑,眼淚卻隨著笑聲滾了下來。正好雲青找到她們處來,玲玉不容她開口,拉著她就走,說,“走吧!去吧!露沙一點不愛人家,還是你好,你永遠愛我!”雲青隻遲疑地說:“走嗎?……真是的!”又回頭對她們笑道:“這是怎麼回事?……你們不走嗎……”宗瑩說:“你先走好了,我們等等就來。”玲玉走後,宗瑩說:“玲玉真多情,……我那親戚若果能娶她,真是福氣!”露沙道:“真的!你那親戚現在怎麼樣?你這話已對玲玉說過嗎?”宗瑩說:“我那親戚不久就從美國回來了,玲玉方麵我約略說過,大約很有希望吧!”“哦!聽說你那親戚從前曾和另外一個女子訂婚,有這事嗎?”露沙又接著問。宗瑩歎道:“可不是嗎?現在正在離婚,那邊執意不肯,將來麻煩的日子有呢!”露沙說:“這恐怕還不成大問題,……隻是玲玉和你的親戚有否發生感情的可能,倒是個大問題呢?……聽說現在玲玉家裏正在介紹一個姓胡的,到底也不知什麼結果。”宗瑩道:“慢慢地再說吧!現在已經下堂了。底下一課文學史,我們去聽聽吧!”她們就走向講堂去。
她們四個人先後走到成人的世界去了。從前的無憂無愁的環境,一天一天消失。感情的花,已如荼如火地開著,燦爛溫馨的色香,使她們迷戀,使她們嚐到甜蜜的愛的滋味,同時使她們了解苦惱的意義。
這一年暑假,露沙回到上海去,玲玉回到蘇州去,雲青和宗瑩仍留在北京。她們臨別的末一天晚上,約齊了住在學校裏,把兩張木床合並起來,預備四個人聯床談心。在傍晚的時候,她們在殘陽的餘輝下,唱著離別的歌兒道:
潭水桃花,故人千裏,
離歧默默情深懸,
兩地思量共此心!
何時重與聯襟?
願化春波送君來去,
天涯海角相尋。
歌調蒼涼,她們的聲音越來越低,直至無聲,露沙歎道:“十年讀書,得來隻是煩惱與悲愁,究竟知識誤我,我誤知識?”雲青道:“真是無聊!記得我小的時候,看見別人讀書,十分羨慕,心想我若能有了知識,不知怎樣的快樂,若果知道越有知識,越與世界不相容,我就不當讀書自苦了。”宗瑩道:“誰說不是呢?就拿我個人的生活說吧!我幼年的時候,沒有兄弟姊妹,父母十分溺愛,也不許進學校,隻請了一個位老學究,教我讀《毛詩》、《左傳》,閑時學作幾首詩。一天也不出門,什麼是世界我也不知道,覺得除依賴父母過我無憂無慮的生活外,沒有一點別的思想,那時在別人或者看我很可惜,甚至於覺得我很可憐,其實我自己倒一點不覺得。後來我有一個親戚,時常講些學校的生活,及各種常識給我聽,不知不覺中把我引到煩惱的路上去,從此覺得自己的生活,樣樣不對不舒服,千方百計和父母要求進學校。進了學校,人生觀完全變了。不容於親戚,不容於父母,一天一天覺得自己孤獨,什麼悲愁,什麼無聊,逐件發明了。……豈不是知識誤我嗎?”她們三人的談話,使玲玉受了極深的刺激,呆呆地站在秋千架旁,一語不發。雲青無意中望見,因撇了露沙、宗瑩走過來,拊在她的肩上說:“你怎樣了?……有什麼不舒服嗎?”玲玉仍是默默無言,搖搖頭回過臉去,那眼淚便撲簌簌滾了下來。她們三人打斷了話頭,拉著她到櫛沐室裏,替她拭幹了淚痕,談些詼諧的話,才漸漸恢複了原狀。
到了晚上,她們四人睡在床上,不住地講這樣說那樣,弄到四點多鍾才睡著了。第二天下午露沙和玲玉乘京浦的晚車離開北京,宗瑩和雲青送到車站。當火車頭轉動時,玲玉已忍不住嗚咽起來。露沙生性古怪,她遇到傷心的時候,總是先笑,笑夠了,事情過了,她又慢慢回想著獨自垂淚。宗瑩雖喜言情,但她卻不好哭。雲青對於什麼事,好像都不足動心的樣子,這時對著漸去漸遠的露沙、玲玉,隻是怔怔呆望,直到火車出了正陽門,連影子都不見了,她才微微歎著氣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