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半年宗瑩病雖好了,但已生了一個小孩子,更不能出來服務了,這時雲青全家要回南。雲青在北京讀書,本可不回去,但因她的弟妹都在外國求學,母親在家無人侍奉,所以她決計回去。當臨走的前一天,露沙約她在公園話別。她們到公園時才七點鍾,露沙揀了海棠蔭下的一個茶座,邀雲青坐下。這時園裏遊人稀少,晨氣清新,一個小女娃,披著滿肩柔發,穿著一件洋式水紅色的衣服,露出兩個雪白的膝蓋,沿著荷池,跑來跑去,後來蹲在草地上,采了一大堆狗尾巴草,隨身坐在碧綠的草上,低頭凝神編玩意。露沙對著她怔怔出神,雲青也仰頭向天上之行雲望著,如此靜默了好久,雲青才說:“今天蘭馨原也說來的,怎麼還不見到?”露沙說:“時候還早,再等些時大概就來了。……我們先談我們的吧!”雲青道:“我這次回去以後,不知我們什麼時候再見呢?”露沙說:“我總希望你暑假後再來!不然你一個人回到孤僻的家鄉,固然可以遠世慮,但生氣未免太消沉了!”雲青淒然道:“反正做人是消磨歲月,北京的政局如此,學校的生活也是不安定,而且世途多難,我們又不慣與人征逐,倒不如回到鄉下,還可以享一點清閑之福。閉門讀書也未嚐不是人生樂事!”她說到這裏,忽然頓住,想了一想又問露沙道:“你此後的計劃怎樣?”露沙道:“我想這一年以內,大約還是不離北京,一方麵仍理我教員的生涯,一方麵還想念點書,一年以後若有機會,打算到瑞士走走;總而言之,我現在是赤條條無牽掛了。做得好呢,無妨繼續下去,不好呢,到無路可走的時候,碧玉宮中,就是我的歸局了。”雲青聽了這話,露出很悲涼的神氣歎道:“真想不到人事變幻到如此地步,兩年前我們都是活潑極的小孩子,現在嫁的嫁,走的走,再想一同在海邊上遊樂,真是做夢。現在蓮裳、玲玉、宗瑩都已有結果,我們前途茫茫,還不知如何呢?……我大約總是為家庭犧牲了。”露沙插言道:“還不至如是吧!你縱有這心,你家人也未必容你如此。”雲青道:“那倒不成問題,隻要我不點頭,他們也不能把我怎樣。”露沙道:“人生行樂罷了,也何必過於自苦!”雲青道:“我並不是自苦……不過我既已經過一番磨折,對於情愛的路途,已覺可怕,還有什麼興趣再另外作起?……昨天我到叔叔家裏,他曾勸我研究佛經,我覺得很好,將來回家鄉後,一切交遊都把它謝絕,隻一心一意讀書自娛,至於外麵的事,一概不願聞問。若果你們到南方的時候,有興來找我,我們便可在堤邊垂釣,月下吹簫,享受清雅的樂趣,若有興致,做些詩歌,不求人知,隻圖自娛。至於對社會的貢獻,也隻看機會許我否,一時尚且不能決定。”
她們正談到這裏,蘭馨來了,大家又重新入座,蘭馨說:“我今天早起有些頭昏,所以來遲!你們談些什麼?”雲青說:“反正不過說些牢騷悲抑的話。”蘭馨道:“本來世界上就沒有不牢騷的人,何怪人們愛說牢騷話!……但是我比你們更牢騷呢!你知道嗎?我昨天又和孤雲生了一大場氣。孤雲的脾氣可算古怪透了。幸虧是我的性子,能處處俯就她,才能維持這三年半的交誼,若是遇見露沙,恐怕早就和她絕交了!”雲青道:“你們昨天到底為什麼事生氣呢?”蘭馨歎道:“提起來又可笑又可氣,昨天我有一個親戚,從南邊來,我請他到館子吃飯。我就打電話邀孤雲來,因為我這親戚,和孤雲家裏也有來往,並且孤雲上次回南時也曾會過他,所以我就邀她來。誰知她在電話裏冷冷地道:‘我一個人不高興跑那麼遠去。’其實她家住在東城,到西城也並不遠,不過半點鍾就到了!——我就說:‘那麼我來找你一同去吧!’她也就答應了。後來我巴巴從西城跑到東城,陪她一齊來,我待她也就沒什麼對不住她了。誰知我到了她家,她仍是做出十分不耐煩的樣子說:‘這怪熱的天我真懶出去。’我說:‘今天還不大熱,好在路並不十分遠,一刻就到了。’她聽了這話才和我一同走了。到了飯館,她隻低頭看她的小說,問她吃什麼萊,她皺著眉頭道:‘隨便你們挑吧。’那麼我就挑了。吃完飯後,我們約好一齊到公園去。到了公園我們正在談笑,她忽然板起臉來說:‘我不耐煩在這裏老坐著,我要回去,你們在這裏暢談吧!’說完就立刻嚷著‘洋車!洋車!’我那親戚看見她這副神氣,很不好過,就說:‘時候也不早了,我們一齊回去吧。’孤雲說:‘不必!你們談得這麼高興,何必也回去呢?’我當時心裏十分難過,覺得很對不住我那親戚,使人家如此難堪!……一麵又覺得我真不值!我自和她交往以來,不知賠卻多少小心!在我不過覺得朋友要好,就當全始全終……並且我的脾氣,和人好了,就不願和人壞,她一點不肯原諒我,我想想真是痛心!當時我不好發作,隻得忍氣吞聲,把她招呼上車,別了我那親戚,回學校去。這一夜我簡直不曾睡覺,想起來就覺傷心,”她說到這裏,又對露沙說:“我真信你說的話,求人諒解是不容易的事!我為她不知精神受多少痛楚呢!”
雲青道:“想不到孤雲竟怪僻到這步田地。”露沙道:“其實這種朋友絕交了也罷!……一個人最難堪的是強不合而為合,你們這種的勉強維持,兩方都感苦痛,究竟何苦來?”
蘭馨沉思半天道:“我從此也要學露沙了!……不管人們怎麼樣,我隻求我心之所適,再不輕易交朋友了。雲青走後可談的人,除了你(向露沙說)也沒有別人,我倒要關起門來,求慰安於文字中。與人們交接,真是苦多樂少呢!”雲青道:“世事本來是如此,無論什麼事,想到究竟都是沒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