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很拘束地一言不語,害怕說錯什麼,害怕表情不對,可擔憂立刻不見了。樹的家人們點完了飲料和Tapas後,就開始聊天起來,甚至大笑著說起了最近的生活,每個人都好似忘記了這次聚會的緣由,好似忘記了死亡籠罩的陰影。直到最後,我甚至認為旁人看起來會覺得這隻是一次平凡的家族聚會而已。生命還在繼續著,再也沒有比西班牙人更樂觀的人了吧。
第二天,樹的母親悲傷地捧著一隻花瓶回家。後來才知道那是祖母的骨灰盒,她把祖母在巴塞羅那凱旋門前的照片放在客廳裏,照片裏的老人,穿著紅裙化著淡妝,意氣風發。
祖母的骨灰盒被高高放置在客廳的櫥櫃上,繼續靜靜地陪伴著一家人。
但願人長久
三毛的書中寫西班牙生活的篇幅很少,但她的一生卻和這裏結下了不解之緣。
我曾和她一樣,最初來到這裏時是個不知所措的啞巴,而後才學習了西班牙語,一點點交到了朋友。我想,我和三毛的性格都在西班牙發生了化學反應。
留學在外,聖誕節大半都是在旅途中度過的,甚至倒計時也不過是在賓館裏早早地睡下。班級裏其他歐洲留學生大多都會回家過聖誕,比如在荷蘭的德國人,回家就非常方便,回次國就像去市中心逛個街一樣。
即使有好友邀請我前去參加他們的聖誕派對,我也會推辭,並不是不感激友人的好意,隻是怕觸景生情,別人一家歡聚,自己卻是一個不相幹的外人。大抵就好似在國內過春節,家族團聚的時候,突然冒出個表叔的朋友,愣是直直地插在那裏聽你們聊家常,所以我寧可一個人過。
但這一年,卻不同了。
樹說:“你一定要來,因為我爸媽也很想你。”
那個聖誕節和元旦,是我一個人在外度過的真正意義上的節日。
再次見到了樹的整個家族,這次不像第一回在樹祖母告別式上那麼悲傷與尷尬了。
聖誕節夜晚,是與樹母親的家族一同度過的。瑪利亞有四個姐妹,兩個兄弟,她有一個妹妹生了四個孩子,而現在又懷了一個,所以整個家族非常龐大。大人們坐在拚起來的長長的飯桌旁,而好動的小孩子們則早早吃完了飯,一起在小房間裏打遊戲,玩得厭倦了就在整棟房子裏麵玩捉迷藏。
在西班牙,喝香檳是一件非常傳統的事情,無論是生日慶祝,還是過節,大家都會興高采烈地開一瓶香檳,和每個人碰杯,然後喊一聲“親親”。
飯桌上,是大盤小盤的西班牙飯菜,大多以橄欖、西班牙小點心和各種類型和味道的火腿肉為主。每家人都會帶上一大盤自己做的菜,樹的母親和我兩個人準備了TAPA——鵝肝配上一塊小麵包。除了這些熱菜之外,還有許多西班牙特色的過年點心、糖果等。
樹看著這些糕點,激動地說:“這些隻有在過年時候才能在超市裏買到。”於是,他一袋袋拆開,享受地吃著,“和我小時候吃的是一個味道啊!”
這一切就像是在國內過春節一樣,我的外婆也常會在過年時候準備許多的糖果糕點。我們家庭聚餐也會做一大桌子的傳統菜,總會有魚,意味著“連年有餘”。
在這裏,我再次有了家的感覺。
“吃飽了嗎?”樹問我,又往嘴裏塞了一塊糕點。
“嗯。當然啦,那麼多火腿,這次我全嚐遍了。”我撫摸著鼓起來的肚子,說道。
“我們西班牙有很多特色的吃的吧!”他的民族情懷又一次高漲。
“嗯,就像中國一樣。”
“現在我們有好玩的了。”這時候,屋裏所有的燈都熄滅了,大人們沒有驚慌,小孩子卻都驚叫起來。
“別害怕,這隻是一個發禮物的傳統。”
隨後,我聽見有個人很重地踩著樓梯上樓。小孩們更是快樂地發出了尖叫聲。
“怎麼回事?誰來了?”我低著嗓子問樹。
“我舅舅他們啦。”樹說,“我小時候他們也這樣。”
“為什麼要關燈,假裝有人來家裏麵?”
“因為三個‘聖誕老人’來送禮物了。接下去還有一個節日,會在路上撒糖果呢,那是小時候我最期待的。”
燈重新亮了,大人們都喊了起來:“哇!禮物!”
於是,小孩們奔到樓下來,大人一個個分發著禮物。
“我小時候真的相信是聖誕老人留給我的。”樹說道。
“我隻收到過一次聖誕禮物。”
“怎麼可能!”樹驚訝地問我。
“真的,因為在中國我們不慶祝聖誕節。”我說道,突然想起了什麼,“七歲的時候,唯獨的一次,父親留在我床邊一個小文具,還說是聖誕老爺爺給我的,當時我信以為真了很久。”
“禮物都標好了號碼。”樹的嬸嬸喊道。
“好了,我們可以發大人的聖誕禮物了!”樹的父親安德裏克一如既往地炒熱了氣氛。
“禮物為什麼要被標上號碼?”我好奇地問樹。
“哈哈,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我想起和樹一起去商場買聖誕禮物的時候,我問他要給每個家人買嗎,他說不是的,買一個人的就夠了,我非常不解,他還說這份禮物不知道要給誰。今天我們到了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那份禮物交給樹的嬸嬸,禮物被堆放在一間房間裏,往房間裏望過去,至少有四五十件了。
“好,我們邀請第一位!”這時,大家都安靜下來,樹的表哥走到了飯桌前。
嬸嬸把一個紙盒遞給他,然後他就從紙盒裏抽出了一張紙條,說道:“五號。”這時候,嬸嬸轉過身,進房間拿出了一隻包著彩色紙的紙盒遞給了他。打開後,大家都笑了,“哈哈,送給你的女朋友吧!”原來他收到了一頂粉紅色的帽子。
“原來是這樣!”我恍然大悟,“這樣就不用每個人買很多禮物了。可是難免會拿到不需要的東西啊!”
“哈哈,這就是換禮物的有趣之處啦!”
輪到樹的時候,他運氣特別好,抽到了最貴重的禮物:烤具。
因為抽禮物的順序是一家人輪著一家人,這時候我想自己是一個異鄉人,應該不會有我的份兒。當我正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看著這歡快的一家人時,聽見大家喊起了我的名字。樹抱著他的禮物回到座位,推了推我,“快去抽獎!”
當我站起來,大家都鼓掌。安德裏克開玩笑說:“抽出一隻熊貓來!”
就這樣,在樹一家人的麵前,我從紙盒裏抽出了一張紙,換來了一樣屬於自己的禮物。
當我抱著禮物回座位的那一刻,心裏暖洋洋的。在座位上,我繼續看著這一家人和樂融融地抽紙條,拆禮物。
元旦那天,我是和樹父親那邊的家族度過的。
同樣的,我又遇見了一大家子人,吃了一大桌的西洋飯菜。當老祖母拿出禮物的時候,她隻給了在座的女士們——樹的母親、姐姐,還有樹的阿姨,是老祖母親手編織的圍巾,這一切很是溫馨。
“這份,給你!”老祖母居然出現在我麵前,把一條圍巾遞給我,“知道你不喜歡紫色,所以這條粉紅色的給你。”
我徹底被感動了,不在於顏色的細節,而在於被認可是一家人。
過新年的時候,簡直像極了在中國,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看電視。
當女主播說“現在開始倒計時最後一分鍾”時,樹看著我,一臉壞笑著,“我和你說過我們的習俗,還記得嗎?”
“吃葡萄那個?”想起樹曾告訴我,在過新年的時候,他們有一個習慣,最後十二秒倒計時,每一秒就要吃一個葡萄,然後就可以許十二個願望。他們家每年都“瘋狂”地堅持這個習俗。
“是啊,我媽已經洗好葡萄了。不過,沒有買到無核的。哈哈!這次一定很好笑!”
“準備好了嗎?”瑪利亞捧著一盤葡萄走來。
於是,在倒計時十二秒的一聲聲鍾聲下,大家將一顆顆葡萄往嘴裏塞著。看著每個人的嘴鼓鼓的,我很想笑,樹立刻給我一個眼神催我跟上大家。有籽的葡萄,又不好直接咽下去,很是為難,也由不得多想,直到最後一秒,已經快塞不下去了。最後一聲鍾聲敲過,電視裏傳來萬人狂歡的聲音,樹看著我鼓鼓的嘴,笑得前俯後仰。
樹開著車,深夜裏我們經過仍然恢弘的聖家堂,奇怪的是,第一次來此的那種異鄉人對於美景的崇拜感沒有了,有的隻是一股平常的快樂感。看著樹沉默開車的側臉,聽著廣播裏喜慶的音樂和主持人的歡聲笑語,我心裏有一種淡淡的快樂。
突然,我領悟了張愛玲渴求的“願現世安穩,歲月靜好”。至於那十二個願望,我沒有浪費,我希望父母安康,希望朋友安康,希望樹和他的家人也一直安康,我希望無天災、無人禍,就這樣過自己的日子,在乎自己所在乎的人,做好自己該做工作,其實就像三毛的願望一樣:但願人長久。
拜訪西切斯警察局
在西切斯,天色已黑。兩人的頭發還是濕的,泳衣外裹著外套,腳上穿著拖鞋,我和樹就這樣出現在了警察局。樹背著一隻空的包,裏麵就塞了一條沙灘毛巾。
“有人嗎?”打開門走進去,發現前台無人,樹喊道。
“來了,什麼事情?”一個穿著警察製服的人走出來,坐在座位上,打開了電腦。
“我們來報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