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的,冰涼之中混合著隔夜的食物,香水,發臭的衣被,鞋襪,煙酒,動物糞便的氣味,在這舊木樓裏彌漫著無處不在的生之潦草。知秋略略醒了,喉音模糊地喚我,一生,一生,這才幾點……你要去哪裏。
我幾乎不願看她,自顧理著衣領,隻是冷冷回答,我要去上課。你快睡。
她便不再說話,裹緊被子翻過身去繼續睡。我不開燈,在屋角生鏽發黴的水槽邊用冷水洗了一把臉,從椅子靠背上拿起我的大衣披上,踢開腳下的垃圾,空酒瓶,書本碟片,散落的衣服和襪子,走向門邊。踩到空心的地方,舊至脫漆發糙的老木地板便吱吱響幾聲。黑貓的綠眼睛在暗處像釘子一樣紮在我臉孔上,它默不作聲地看著我靜靜離開這房間。
在別後的三年時光裏,我安心在洛橋的高中念書。高考之後我也選擇去了津城的大學。我不知我是為了追隨她,還是為了……罷了,我也不清楚。
我同樣也不清楚我們要經曆多少的事情。內心要磨得多鈍重不堪,並且再無所謂失去,才能夠肆無忌憚地在這偌大的,充滿了欺騙與空白的生命中沉睡過去。
知秋。
我這般想著,輾轉在黑暗的樓梯,下降,下降,最終撲進了料峭的風霧裏,晨曦這樣的淡薄,四下籠罩著微微的藍,如同淺海。
我忽然感到悲傷深處其實空無一物。這是我在大學時代伊始,在知秋住處度過的一夜。
13
我離開她的住處回到學校,十點的時候下了第一節課,趕回宿舍拿課本,正巧在宿管室接到她打來電話,剛剛睡醒的聲音,粗糙而沙啞,疲倦顯而易見,她直接問,你在哪兒?
我說,才剛剛上完第一節課。你睡醒了?
她聲音含混地應我。
我們又開始沉默。我疑心她這一會兒就又要睡了過去,最終開口說,知秋,下節課我不上了,我來看看你,幫你搬家。過十分鍾,你來門口等等我。
好……
我掛掉電話,忽然感到心焦力促的疲倦。是一個冬日晴天,宿舍盡頭高大木頭窗子外透進灼眼的光線來,在地麵溫溫糯糯地灑了一片蒼亮的日光。這是一月時節,又一年暖冬無雪。
我本來就一夜未睡,此刻萬分疲倦,閉上了眼睛。
是在昨夜,知秋約我一起吃晚飯。時間定在六點。一家川菜餐廳。我向來刻板守時,下午五點四十五便從宿舍出門,頂著叫人頭疼欲裂的寒風疾走。她如我意料之中沒有按時來,但不知為何我甘心等她。
沒有進餐廳等候,而是站在門口,瑟瑟縮縮地朝夜色裏望。門口的停車坪混亂嘈雜,出租車,私車,官車亂擠一通,安排泊車的侍應生點頭哈腰忙不過來。我一會兒站到右邊,一會兒站到左邊,侍應生嫌我礙事,竟給了臉色。但我怯懦,也不懂得如何去計較,伶伶仃仃站在那裏等人,甚有淒涼。
遠遠地見到她走下出租車來,非常嫵媚地朝我揮了揮手,步態相當妖嬈有得色。冬天夜晚,竟也戴著相當誇張的墨鏡,穿黑色絲襪,棕色的薄質連衣短裙,外麵套一件灰色的呢子外衣,領子與下擺都像充氣的荷葉邊一般鼓鼓囊囊,肢體纖細像隻螳螂。
她又這樣的陌生,而我還是情不自禁就叫她:姐姐。
她走過來,挽著我的手,帶我進餐廳。步態極其妖嬈,而胳膊仍然如幼女般纖弱,令我感到十二分的異樣不自在。
我閉上眼,總覺得她仍舊是纖細尚未發育的小女孩,身形那般瘦弱,驚怯而天真。但睜開眼,便看到她如一切縱情世間聲色的活脫女子般,媚惑又淺薄,一眼便看透……卻也又不能完全看透。好比一樣知道有不幸,卻各有各的不幸之處,細節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