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哪兒夠?一打還差不多。”蘇慕哂笑,但是忽然間,他笑不出來了,因為竹葉青手中轉動著的空酒杯,不知何時,竟變成了他上次見過的那隻會講故事的水晶球——
斜陽外,芳草地,湖水如鏡,寒煙如幕。
靜翠湖畔,一襲單衣的蘇慕遮身形蕭索,仗劍獨立,仿佛一道銷魂的剪影。
賭壇大比武開幕在即,他在為了一個“贏”字而踟躕。
他是一個武士。
擅飲,而不可以醉;
擅賭,而不可以輸;
擅鬥,而不可以死!
但是,隻要下注,誰可保證不輸?誰可永生不死?
贏得越多,輸的畏懼便越重。
因為賭注已經在無形中與日俱積,一旦失敗,輸的將不再僅僅是財產,榮譽,還會有生命!
他贏得太多,已經輸不起。
雪冰蟬雙手托著件鶴羽鬥篷遠遠地站在他身後,趑趄不前。天寒露重,她有心上去為主人加衣,卻又怕打擾了他的沉思。更重要的是,她心頭還係著一個死結,希望他能為她解開。
不知過了多久,蘇慕遮終於沉聲說:“過來吧。”
他沒有回頭。但是他知道她在他身後。
一個武士的身後,是不是永遠站著一個沉默的女人?
她聽到召喚,如蒙恩寵,趨步上前為他披上鬥篷,終於鼓足勇氣說:“公子,請求你……”
“說。”他仍沒有回頭。
“公子……”她開口,卻又遲疑。
他終於回過頭來。
秋風中,她穿著一件月白的衫子,單薄而嬌怯,楚楚動人。他忽然有了幾分溫情:“怎麼不穿我送你的雪貂?”
“公子,請不要再把我當賭注吧……”她抓住這刹那的溫柔,哀婉地懇求,“我好怕你把我輸出去。”
“輸?你敢咒我輸?”蘇慕遮大怒,猛一振臂,抖落她剛剛替他披上身的袍子。“來人,給我打,吊起來狠狠地打,看哪個再敢說一個‘輸’字!”
大比前夜,整個蘇府裏是連一本“書”都不能有的,生怕壞了彩頭。草木皆兵,丫鬟仆婦舉止說話皆小心翼翼,惟恐一句說錯便要受罰。
雪冰蟬遍體鱗傷,被扔在柴房裏歇養,雖然疼痛不堪,她心裏卻反而鬆了一口氣——帶著這樣一身傷,公子是怎麼也不會讓她參加“肉陣”的了,不然,露出臂上的傷痕,誰還會要她做棋子呢?
“我竟然是個這樣的人?”蘇慕震撼,隻覺不能接受自己的真麵目,“我曾這樣地對待雪冰蟬。”
“現在你該明白了?”竹葉青冷冷地說,“你欠雪冰蟬的。”
水晶球依然寶光流散,劇情在發展——
蛇人竹葉青出現了,人形蛇步,目光閃爍。
她像一團霧,或者說,一團濕氣,陰沉沉,冷兮兮。
當她走近你時,你會感覺她是從四麵八方走近你,包圍你,不容回避。
人們在霧中會有迷失方向的煩惱,但是蘇慕遮不會,他隨時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要什麼。
“蛇兄,你來了,”他說,他從來沒把竹葉青當成女人,“這是什麼?”
“幫你的藥,”她交給蘇慕遮一碗藥,“蘇兄可是為大比憂心?不妨,隻要找個女人為你喝下這碗忘情散,練成完璧無瑕功,你就會戰無不勝,所向披靡。”
琉璃玉碗,嫋嫋青煙,宛如一條妖嬈的蛇,邪惡地宣講著一個駭人聽聞的秘密。
“那個女人從此徹頭徹尾地屬於你了,借助你的呼吸而呼吸,追隨你的生存而生存,她每在世上一天,你就可以功力增大一分。每一次運功周轉,都是一輪新生,你的強大,將是無窮無盡的。”
伊甸園裏的蛇給了夏娃一隻蘋果,誘惑她給亞當吃下去,從此帶來女人永生永世的懲罰與災難;靜翠湖邊的蛇卻給了蘇慕遮一碗忘情散,誘惑他拿給雪冰蟬喝,同樣帶來了幾生幾世的恩怨與糾纏。
無辜而癡情的雪冰蟬,遂成為一場交易的犧牲品,成為一個無愛無欲的人,一個非人。
她惟一擁有的,就是他,以及滴在碗裏被他喝下去的那滴眼淚。
從此,每天三次,他與雪冰蟬手心相抵,四目交投,運轉小周天功力。這是她一直期待著的與他零距離接觸,如今終於做到了。她被安置在他的內室中,日則抵手練功,夜則抵足而眠。但是,她再也不會知道。
她失去了所有的感覺,感情,感動。
他呢?
一滴眼淚自蘇慕的臉上緩緩地流下來。
水晶流光,照亮了所有的前世記憶,令他唏噓不已——世上怎麼會有那麼絕情無義的人?而那個人,竟然會是自己!如此辜恩負義,又怎能不受天譴?
“報應。”蘇慕遮喃喃著,將酒像水一樣地灌下去,心頭從未有過的憂傷壓抑。自從八仙庵道士給他批了“孤星入命”四個字,他就已經認定自己是個一世不得翻身的倒黴鬼,認了命,倒也不去多想。然而此刻知道一切原來都有前因,反而思潮翻滾,不能心平。
“原來我今生的壞運氣,都是在為前世償罪!”他恍然大悟地對竹葉青說,“你就是當年的那個蛇,還是你也轉世了?”
竹葉青微笑:“都不是。那位蛇人是我的祖輩,我們家世世代代弄蛇為生,一脈單傳,和你們蘇家的恩怨糾纏不清。關於蘇家的故事,我家世代相傳,所以我會知之甚清。”
蘇慕也不由笑了:“原來是世襲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