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抓住劉平的手掌,放到劉協的胸口,他感覺到一片冰涼。伏後的圓潤聲音在旁邊響起,既象是說給劉平聽,又象是說給劉協:

“所以天子不能死,天子沒有死。你就是天子,漢天子劉協。”

我就是漢天子劉協?聽到伏後這麼說,劉平一陣苦笑。他從溫縣這一路走來,先是舍棄了楊平的身份,變成了皇帝的兄弟;現在又舍棄了劉平的身份,變成了皇帝自己。

唐姬這時總算恢複了一些情緒,她擦幹臉上的淚水:“陛下大行之後,除了妹妹你,可還有別人知道?”伏後道:“這一整天裏,我就守在他的身旁,代他的名義發出詔書,謝絕一切謁見。太官們進的湯藥、飲食,我都親自到宮門接應,生怕他們覺察到什麼——宮中之人,不知曹氏安插了多少耳目。”

她執起劉協冰冷的手,整個上半身都貼在他的胸膛,側過臉來:“假如你們再不來的話,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到什麼時候……”一直到這時候,伏後才露出極度疲憊的神情,她伏在床上,臉上的光華在一瞬間黯淡下去。

這個女人坐在丈夫冰冷的屍體旁邊足足一整天,強忍喪夫之痛,扮演著病中的皇帝與侍寢的皇後兩個角色,甚至不能露出半點戚容。寢宮外的每一個腳步聲都讓她心跳加速,因為這是一條極其脆弱的防線,哪怕是一個最不起眼的宮女、最不經意的一瞥都有可能毀掉她的努力——一旦被發現,那就是漢室的滅頂之災。

她在針尖上跳著七盤舞步,而惟一能指上的希望,僅僅隻是一個不知何時才會出現的孿生兄弟。

這需要何等堅毅的心誌。

劉平滿懷敬意地望著伏後,這正是史書中所謂的“義士”啊。

這兩天內他所接觸到的人,無論是楊俊、楊彪、唐姬還是這位伏後,性格各不相同,卻都有著一種超乎執著的熱誠,為了漢室而不在乎任何代價。劉平不知道,促使他們願意甘冒奇險的,究竟是對漢祚的責任感,還是對天子本人的忠誠。

已經死去的劉協,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可以得到如此的信賴?

劉平這時候才想到,他對這位兄弟的了解,實在太少了,僅僅隻是傳到河內的一些隻言片語:朝廷暗弱,天子無能,任憑權臣當道……可現在看了,卻是截然不同。

他正在沉思,唐姬走到他身旁,遞過一套衣裳,悄聲道:“陛下,請您更衣。”劉平尷尬地看了一眼唐姬,走到屏風後麵,脫下小黃門的衣服,把自己的中衣也脫下扔在一旁,換上了一身布袍。袍子很舊,質地卻十分柔軟,舉手投足頗為舒適。劉平在屋子裏來回踱了幾圈,努力想象劉協走路的姿勢。

兩個女人看他換完衣服,低聲商量了片刻。唐姬從純銀括鏤奩裏取出一盤白色的妝粉,托在手裏,伏後取來一支毛筆,親自用柔軟的筆端蘸著粉末,在劉平臉上輕輕地塗抹。

劉協與劉平兩個人盡管容貌相同,氣質卻大為迥異。畢竟一位是顛沛經年、缺衣少食的皇帝,一位是山野之間長大的世族子弟。

一雙素淨的白手在自己眼前飛舞,幾縷幽香鑽進劉平的鼻孔裏。這香氣不是來自於皇室常用的辛夷或者高良薑,而是肌膚自然生出的香氣。劉平抬起眼,伏壽的麵容近在咫尺,正全神貫注地雕琢著,一滴晶瑩的汗珠出現在她精致的鼻尖頂端。

她還不時用指尖沾上一點點灰褐色的藥汁,在他沾滿白粉的臉頰上蜻蜓般點過,劉平覺得癢癢的很舒服。

“陛下,不要亂動。”伏壽說,略帶怒意。劉平連忙收回視線,老老實實正襟危坐,把眼睛閉上。

給劉平施完粉以後,伏後退後看了幾眼,旁邊的唐姬也點了點頭。兩個人本來就很相似,這麼一施妝,劉平黝黑健康的膚色被白粉遮掩,更有九分神似。其他的細微不同,大可以托辭是皇上的“病容”。

伏後擦幹淨手,從書架上取來一冊應邵的《漢宮儀》和蔡質的《漢官典職儀式》,雙手奉給劉平:“陛下,朝中百官甚多,既有多年追隨陛下的公卿,也有曹氏安插進來的新員。這陟黜賞罰的規製,得用心讀熟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