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2 / 3)

天津有閑人,是因為天津有閑事,閑事多則閑人多,閑人越多閑事也越多。

前麵交待過了,天津人愛打架,打架先要有人去挑,不挑打不起來,打起來了還要有人去勸,不勸打不出個結局。誰去挑?自然是天津閑人,“李爺,昨日南市口上新開張一家南味房,掛出招牌賣香糟牛肉。”豈有此理,李爺帶上一幹人等打上南味房門去。李爺姓李名順、大號祥藻,犯了咱爺們兒的名諱,明擺著瞧咱爺們兒好欺,打!兩句話不對付,真打起來了。打起來就得有人勸呀,這麼著吧,香糟牛肉改名南味牛肉,李祥藻二爺每日來南味房取四斤牛肉,這才握手言和。

天津衛百業興旺,商號一家毗鄰著一家。不知哪家商號一時失於檢點,夜半三更來了幫無賴將門臉粉刷一新。你當他是用油漆為你粉刷門麵?那多破費呀!他用大糞,從公廁裏掏來一桶大糞,連屎帶尿,橫一掃帚豎一掃帚刷得滿牆汙穢。第二天太陽出來曬得臭氣熏天,倒黴去吧,鬧得你三天不開張。怎麼辦?立即找閑人來了事。先問清是誰幹的?不必費事尋訪,一準是團頭,花子頭。這幾日去他門前幾個叫化子沒打點痛快,小夥計無禮,將一張髒鈔票隔著門檻拋了出來。佛門底子將門後,慢待了咱乞丐幫,給他點顏色看!成全吧,東說和西說和,講出條件,明日全天凡是乞丐來“訪”,一律每人一角;外加兩隻饅頭一碗粉條燉肉,這樣才算消釋前嫌,從此相安無事。你說,天津衛沒有閑人行嗎?

如今要說到的這位天津閑人,姓侯,名伯泰,是筆者祖上的一位老先賢,因為他在同族弟兄中排行第四十六,眾人尊稱他為四十六爺。天津人說話習慣省略音節,譬如將“百貨公司”的“百貨”二字合而為一,叫作“百——公司”,那麼楊家大院,便稱為楊——大院,四十六爺,說著繞嘴,日久天長,大家便隻稱他為四六爺。好在四六爺脾氣和善,隨你稱呼我是什麼爺全不在意,隻要說話時別拍肩膀,別稱老哥老弟,四六爺概不怪罪。

公元一千九百三十五年,民國二十四年,仲夏五月,侯四六爺剛剛慶了六十大壽,身子骨硬朗,精氣神足壯,日月過得好不愜意,從來不懂得什麼叫心膩犯愁。論門第,侯姓人家是詩書傳家。書香門第,祖輩上有人刻過稿、著過書,上過前朝史傳。侯四十六爺,少敏,可惜隻敏到十四歲,便再也不敏了,好在家裏也不難為他,願意讀書就讀書,愛好丹青就畫畫,致使四六爺背得半部《論語》,寫得一手好字,畫得一手好竹,而且撫琴對棄,吟詩作賦,這麼說吧,凡是文人墨客高雅的遊戲,四六爺沒有玩不來的。再說到財勢,侯姓人家有多大財勢?侯姓人家自己都不知道。若是買房產,侯姓人家雖然未必能買半個天津衛,但買條租界地沒問題。四六爺二十歲過生日,正巧府上買了一條胡同,二十套大宅院,給胡同起名字,用的就是侯四六爺的大名,叫伯泰裏。至今四六爺侯伯泰還住在伯泰裏一號,再造一座金鑾殿也不搬家,喜好的是個吉利。隻是四六爺沒有給侯家財勢添加一根柴禾棍,天津衛稱這類人為“吃兒”,坐吃祖上的財產,從哇哇落地到嗚呼哀哉,一輩一輩吃白食,吃得一輩一輩弟兄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籃,隻以為餡餅全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侯伯泰大半生坐享清福,相士先生說這和他排行四十六有關係:四平八穩、六六大順,終生終世不吃苦,不勞累,遇不上坎坷事。其實這倒不能全靠侯伯泰命中注定的造化好,最要緊的是侯伯泰心胸豁達,把世事看得透徹。什麼是你對?又什麼是我錯?天熱了一起流汗,天冷時一齊打哆嗦,對的也是一日三餐,錯的一個個也沒挨餓,隻要不幹昧良心缺德事,馬馬虎虎相安無事最是聰明。至於金錢、名聲、官爵、地位,哪一樣也帶不到棺材裏去,全都是身外之物。有得便有失,有升便有沉,亂哄哄你登場來我下場,誰玩命折騰誰是大傻蛋。人生在世,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不求吃得好,隻求吃得飽,不求綾羅綢緞,隻求夏有短衫冬有棉襖,不存害人之心,隻求作個和事佬,天下太平,八方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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