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六年七月十五日,第六軍軍長程潛率第十七師、第十九師從惠州出發,途經博羅、新作塘、長寧、鐵場、增城、朱村、龍眼洞、沙河進入廣州,然後乘火車進韶關入湘南,由長沙、嶽陽進湖北。
這次北伐的對手,正麵為吳佩孚,沿京漢路南下,主戰場在武漢,號稱兵力二十萬。長江下遊之敵為孫傳芳,擁有蘇、浙、皖、閩、贛五省地盤,兵力亦號稱二十萬。至於奉係軍閥張作霖所部,比吳、孫更為尖銳,其兵力布及奉、吉、黑、直、魯、熱、察,兵力號稱三十萬。估計此時和北伐革命軍為敵的全國大小軍閥,實力約為一百萬以上。且戰將如雲,聲勢極為顯赫,而北伐軍隻有十餘萬的隊伍。兵力如此懸殊,要掃蕩全國軍閥,非出奇兵,掌握有利時機,發動民眾支持不可。
北伐軍第一期作戰計劃,是出師湖南、湖北,消滅吳佩孚。準備在兩湖取勝後,再向長江中下遊發兵,消滅孫係軍閥,最後再消滅張作霖與奉係軍閥,統一全國。程潛率領的第六軍團十七、十九師為預備隊,隨中央軍推進。十八師仍駐惠州。
程潛肩上壓著的擔子多少斤兩,程武不問自明。何謂總預備隊?前鋒打勝仗,你沒有功勞,一旦損兵折將了,那你得補上。什麼國民黨元老,有功之臣?你不抓軍隊,沒有自己的實力,就得聽命於人,讓人牽著鼻子走。當然,程潛比誰都明白這一切,而程武卻想,如若有機會,對一些事情,也應該在程潛身旁提醒提醒,表示自己對政治並不愚蠢,使程將軍把自己視為智囊人物。其實,在他骨子裏,對程潛這種不夠得勢是心懷別意的,而真正令他信服的,乃是大權在握的蔣介石。他隻歎息自己時運不濟,投靠無門。
兩個師——差不多兩萬人,分三路縱隊,行進於惠一穗途中。出發時天還沒有亮,一彎下弦月如一盞風燈掛在天邊,村莊還在沉睡,風聲狗叫反而使夜色更為安詳。你看過深夜行軍的威嚴場景嗎?除了軍人腳下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外,連咳嗽都不允許。無聲的浪濤不知從哪裏卷來,又擁向無邊的大海盡頭。三列人馬,如三支箭頭,向著目的地前進、延伸。“楊柳岸曉風殘月”,隻是古詞人柳永的多愁詠歎,這裏聽到的不是舒伯特的小夜曲,更不是音樂大師們的樂曲。但是,無論你怎樣感覺,那夢幻般的流動,都令茫茫夜空增加了幾分神秘感。
終於,天亮了,初升的太陽好像耐不住部隊行進的腳步聲,它從東邊探出半個臉來,照著向西行軍的北伐戰士。在朝陽的映照下,隊伍的陣勢是那樣莊嚴,戰士們不苟言笑,神秘兮兮。這時,在路旁村落中傳出的此起彼伏的嘰嘰喳喳的開門聲中,主婦們第一批踏出庭院,抬眼一看那泥麵公路上,都是背著槍和簡便行囊的北伐軍戰士,隻見他們槍管在朝陽的照射下,鋥亮鋥亮,由威猛的戰馬拖著的炮車,炮管瓦藍瓦藍。然而這炮車畢竟是太沉了,坎坷的公路免不了使炮車左搖右晃,那聲音半點也不清亮,好像夏天暴雨前的悶雷。熟諳古代中外戰史的人,會聽到戰爭進攻時羅馬軍團的呐喊,雖然殺氣騰騰,氣派森嚴,但卻令愛好和平的人民感受到鼓舞與歡欣,隻有敵人害怕,懼怕,戰栗!東征軍——即現在的北伐軍,曾經把盤踞在粵東地區的叛軍陳炯明部消滅,東征軍給當地人帶來了幸福與光明。
程潛,當地人尊他為黨國元老。程老,是個久經沙場的黨國功臣,他為人忠厚,篤實,是個沒有城府的慈祥長者。他常常走出軍營,來到民眾之中,農忙時,還插秧、收稻,動作是那麼輕捷,利索。有人不免問:“程老,為什麼你懂耕田?”
程潛用濃厚的湖南口音學著客家話說:“涯係耕田人出身。”“涯也係客家人咯!”“自家人嘛,哈哈!”“哈哈哈!”一句普通的套近乎話,一經程潛將軍帶點湘音之口吐出來,就那麼親切,那麼自然,那樣富有人情味,博得老鄉們滿場笑聲。
現在,程將軍和另外三位高級軍事人員,每人騎一匹威猛的戰馬,在隊列中前進。程潛騎的是赤兔馬,性烈、膘壯、勇敢,喜歡昂首嘶鳴。黨代表林伯渠騎的是一匹白馬,性溫馴而善解人意,吃草不挑料,愛洗澡。林伯渠公務繁忙,於餘暇時,常常自己去遛馬,有時還牽到河裏洗澡。有時候,程潛也騎馬到小河裏飲馬,看到軍黨代表牽馬到河邊,常不解地問:“祖涵(林伯渠的字),馬是供人騎的,何故牽著它走?”
林伯渠笑著道:“頌公,這點你就不明白了。我們的馬是軍馬啊,打仗的時候,它馱著你馳騁在槍林彈雨中,出生入死。現在不打仗,你也要它馱著你去四處溜達,似乎不太忍心。要知道,馬也是通靈性的。”
程潛聽了連連點頭:“祖涵,佩服佩服。戰馬最通靈性,戰將應該像愛護戰士一樣愛護戰馬才對。”
戰爭餘暇。將軍們談論戰事,可以像農村脫盲者談論《三國》和《聊齋》,話語不休,樂此不疲。
七月流火,太陽吐出來的白亮亮的光芒,全是火焰,蒸烤著行軍中的北伐戰士。盡管沿路都有老百姓義務設立的茶水站,但行軍的戰士依然揮汗如雨,濕透衣服,焦渴悶熱難受。大路兩旁在樹蔭下乘涼的農民,對酷暑徒步行軍的部隊,無不投以尊重的眼光,都是年紀輕輕的小夥子,有的為祖國統一大業,冒著槍林彈雨的危險,東征北伐,血灑疆場。有的人卻在父母麵前撒嬌,在大樹蔭下乘涼。那時候,程潛的東征軍沒有“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但軍民的魚水情深卻令東江人民永世難忘。
程潛和軍、師首長時而相聚,時而分散。程潛有馬背哼詩的習慣,五言詩也寫得很好,兼有盛唐氣勢和魏晉風骨。但更多的是在馬背上“開會”,對東征作出部署和決策。這一點,六軍軍長和黨代表林伯渠幾乎都有共同的“嗜好”。
軍長和黨代表,往往在馬背上閑聊時妙語連珠,碰撞出智慧的火花。有一次,兩個人聊到十萬北伐軍麵對百萬之敵時,都異口同聲地說:“兵不在多,而在於精。”又說:“戰爭的勝敗,取決於人心的向背。正義的一方,有千萬民眾作後盾,以一變十;非正義的一方,民心背離,永遠處於孤立無援的狀態。”真可謂英雄所見略同。
軍長和黨代表策馬從大部隊後麵趕到前麵,忽然,軍長勒住韁繩,用馬鞭向前一指:“祖涵,你看前麵那人在玩什麼把戲?”
林伯渠朝他馬鞭指的方向一看,隻見有個軍人站在隊伍前麵敲著一副客家人慣常用的竹板,在給大家宣傳鼓動。便對程潛說:“頌公,快策馬趕去看看熱鬧。”
他們策馬過去,果然看見一位年輕的軍官背著幾個行囊,站在路旁唱竹板歌:
天不怕,地不怕,
不怕火把頭上烤,
不怕腳板燙起泡。
徒步行軍為哪般?
赤腳好比量天尺,
進軍武漢擒吳賊,
英雄沙場傳美名!
“程武!”程潛洪亮地叫了一聲。
程武被突然而來的喊聲震蒙了,回頭一看,是軍長和軍黨代表,便咧著嘴站在路旁傻笑。
“程武,還不過來見見黨代表。”程潛又大聲喊了一聲。
程武這才邁開步伐迎頭跑來:“黨代表,大部隊徒步行軍,正遇七月流火天氣,行軍特別艱難,我便敲竹板鼓動大家。”
“你叫程武?哪個部隊的?”黨代表問道。
“十七師,五團六營四連連長。”
“啊,很好,連長不但要懂軍事,也要懂政治。”黨代表讚許道,“全軍應該總結四連長做宣傳鼓動工作的經驗。”
“我也是胡謅亂編的,沒有章法。”程武謙虛地說。
黨代表搖頭:“不對,你這說法不對。何謂章法?能鼓動部隊行軍的士氣,就是好章法。”又問,“你和軍長是本家,你不是軍長帶來廣東的湖南兵吧?”
程武說:“我是廣東梅縣客家人。軍長東征到粵東時,我投奔軍長而從軍的。”隨即又取下胸章呈給兩位首長。
程潛於馬上欠身彎腰,取胸章於手上,很快掃了一眼,便拿給旁邊馬背上的黨代表。
黨代表把胸章越拿越近,胸章後麵寫道:“不怕死,不要錢,愛國家,愛百姓。”黨代表看後大聲地念了一遍,對旁邊的軍長說:“這四句話,就是六軍北伐的誓言。全軍官兵胸章都要印上這四句話。各團、營都要挑選優秀士兵組織宣傳隊,貼標語,沿途鼓動士氣,克服行軍困難。夜裏宿營後,要向周圍的群眾宣傳北伐是統一中華、安邦定國的偉大事業,是為人民大眾謀福利的壯舉。”
“知道了。請軍長放心,我連一定遵照軍首長的指示,挑選有文化的人組織一個行軍鼓動隊。”程武立正,心頭激動,回答響亮。
程潛伸出一隻手,對程武說:“你把多背的幾個行軍包袱給我,減輕你的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