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武搖頭回答:“哪有軍首長替戰士背背包的事?”
程潛有點不高興了:“你別要強,又要多背病號的行軍包袱,又要沿途向行軍隊伍宣傳鼓動,你能持久嗎?你知道,這次徒步行軍要多少天?我們的仗是從湖南打到湖北,徒步路途有多長,連我也說不清楚。再說,也不用我來背,我可以放在馬背上,用繩子係緊。”
程武用手一指,對軍長說:“軍長,你看那邊,兩個戰士也背了好幾個戰士的包袱。”
程潛朝前麵看去,果然有兩個士兵也背了好幾副行軍包袱。唉,七月流火,驕陽以四十攝氏度的高溫燒烤著南國大地。部隊行軍夠辛苦了,可有的戰士卻把病號的行軍包袱搶過來背在自己身上,無論哪一級領導,都沒有下過類似的命令,也沒有誰對他們作過暗示,而他們的行動完全是自覺自願的。程潛在日本士官學校炮科學習時,曾多次聽教官說到士兵的素質,按程潛的看法,應該包括智慧和品德。但是,無論是智慧還是品德,都有賴於良好的環境進行開掘和培養。智慧不等於天才,天才也並非天生,在提高士兵的戰鬥力、士兵的德行方麵,六軍軍、師、團、營的共產黨的黨代表,作出了卓著的貢獻。這次酷暑徒步行軍,士氣和軍威都充分反映出來了。
程潛跳下馬來,走到程武麵前,問:“把你連那兩個兄弟的名字告訴我。”
程武用手掌擋著程潛的耳朵:“那白淨斯文的士兵就是葉小童;那位有胡須的是媳婦快臨產的老袁,他是你東征時在興寧招集的客家兵。”
程潛連連點頭:“真是永安堂虎標頭痛粉,吃一包就治好感冒。”又問,“葉小童的媳婦安排好沒有?”
程武說:“已於昨晨秘密地送到紫金我親戚家裏。”
程潛說:“葉通的事,駐惠州的十八師正副師長都表示會妥善處理。程武,你要牢記這次教訓。六軍的軍民關係,你現在看到了。你看,沿途的茶水站,穿街時燃放的鞭炮,都可以看出老百姓對北伐軍的態度和希望。可謂群眾相望於道,簞食壺漿相迎。”
黨代表在馬上不耐煩地嚷道:“頌公,你們在搞什麼交易,不讓我聽見?”
程潛大聲應道:“祖涵,秘密情況,這回偏不告訴你。”但是,回到馬背上,便如實相告:“四連長帶了個好頭,兩個士兵也學連長的樣,攬了許多病號的包袱背。四連長的以身作則,就是無聲的命令。”
林伯渠哈哈大笑:“頌公,別看你是個軍長,百戰沙場的老將,其實,你還是個大娃娃啁!你想想看,你和程武交頭接耳的模樣,像不像孩子玩娃娃家?”
程潛也忍俊不禁地撲哧一聲笑了。
軍代表這時才正兒八經地說:“軍部要總結四連的行軍經驗,在全軍推廣。”又低聲提議,“頌公,我們都下馬步行,把馬匹騰出來用來背病號的行李、炊事兵的炊具如何?你看,日近中午,太陽正熱毒。”
程潛沉默。
林伯渠又問:“到底同意還是不同意啊?幹嗎沉默?”
程潛望著軍代表,說:“祖涵,你的身架子比不上我。”說著,用拳頭咚咚地捶了幾下自己挺著的胸脯,對林伯渠眨了眨眼睛:“你看,貨真價實的甲等體魄!”
林伯渠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裝出不高興的樣子說:“頌公,你敢不敢把我劃為病號?既然不是病號,就無所謂特殊。你如果把我劃為病號,我就不客氣了。”旋即用馬鞭一指,“我要造你的反!”
軍長和黨代表,就是這樣互相尊重互相體貼。天,他們誰能說服誰?最後都徒步行軍,把馬匹讓出來馱做飯的大鍋和炊具。一部分實在支持不住的病號,除了槍支,行囊也由馬匹分擔。軍首長把馬匹讓出來,自己徒步行軍,像一道無聲的命令,激發了戰士們克服困難的信心。頭頂上噴著火焰般的太陽,熱毒也減去幾分。中午過後,田野時時有清風吹來,將士們一身清爽,心頭的悶熱煩躁也漸漸消除了。
第二天,好些團、營也組建了宣傳鼓動隊,行軍隊列的沉悶消失了,鼓動的口號和歌聲,使將士們朝氣蓬勃。在田裏勞動的農民和牧童,都被此起彼伏的號子和飛揚的歌聲吸引住,有的甚至圍攏在大路兩旁鼓掌歡呼。
軍黨代表林伯渠高興地對程潛說:“頌公,這是十七師四連連長程武的經驗。一總結好就在全軍開花,到時建議軍部給程武記功。”
程潛笑道:“軍黨代表的建議,我敢不執行嗎?但一定要抵達廣州目的地時才能評功,否則,不太合適。”
黨代表說:“行,抵達廣州目的地時,全軍來一次行軍總結,以利於以後的徒步進軍湘鄂。”
當晚,五團六營四連在宿營地小學廣場舉行軍民聯歡會。其實,晚會的主角就是程武和葉小童,還有大胡子老袁。他們在廣場上支起兩盞煤氣燈,露天的講演台就成為舞台。程武剛想去找程潛和黨代表,沒想到他們已不請自來了。
“我正想請你們呢。”程武差不多和剛進場的軍長撞了個滿懷。
程潛笑著說:“黨代表已經猜出你們的‘機密’。”他回頭指著身穿大襟便衣的黨代表說,“你看,那搖著葵扇的是誰?”
黨代表揮揮葵扇,啜起嘴唇神秘地對程武說:“有合適的節目沒有,把程軍長拉上台去表演表演。”
程潛故意應道:“我如果會唱戲,何不投靠京劇名伶,跑到硝煙彌漫的戰場尋歡樂幹嗎?”
黨代表歎一口氣:“你真是何苦!剛進四連就關大門。”
程潛說:“我自小放過豬,我學豬叫。你從前家裏養過狗,你學狗叫。怎麼樣?”黨代表用葵扇指著程潛身邊的戰士,“你們的軍長像不像大娃娃?軍長和黨代表登台,一個學豬叫,一個學狗叫。要是學得太像了,台下殺豬的師傅,擅長打狗的人聽了,鬧出事來怎麼辦?”
程武趕緊圓場:“軍長和黨代表的節目我自有安排,第一個節目是大合唱。除了四連合唱隊,還有小學的老師。到時,也請兩位首長登台,軍民同樂好不好?”
軍長和黨代表十分樂意,說:“要得,要得!天一黑就開始。”
天剛黑,操場已被老百姓擠得針插不進,水潑不入,一片喧囂,好不熱鬧。
演出場地在喧嘩了一陣之後,有人在台後敲了三聲鑼,場內頓時鴉雀無聲,天藍色的布幕,慢慢拉開,軍長和黨代表站在台的中央,主持人程武站在台前彎腰鞠躬,用廣播筒致晚會開幕詞:
“父老鄉親們,國民革命軍第六軍開拔北伐前線,徒步行軍經過此地,明天我們就可以到達目的地第一站廣州了。廣州是國民政府的所在地,是北伐的根據地和大後方。北伐第一個目標就是消滅湖南、湖北的軍閥吳佩孚。打倒軍閥,消滅吳佩孚部,不但是北伐軍的責任,同時也是我國廣大民眾的願望。我們第六軍的口號是:‘不怕死,不愛錢,愛國家,愛百姓。’今晚軍民同樂晚會第一個節目是大合唱,軍首長和黨代表就站在合唱隊中間。”
“北伐軍萬歲!”
“打倒吳佩孚!”
“打倒軍閥!”
“中華共和萬歲!”
口號聲似波濤,似春雷,轟鳴於粵東田野,振奮著粵東人民。
程武回到合唱隊中,一個年輕斯文的士兵——葉小童拿起了一根指揮棒,向廣場群眾一個鞠躬,轉身開始指揮第一首合唱歌曲。
歌聲重複,重複,再重複。從台上開始,接著台下也響起了歌聲。最後,台上台下,都齊聲高唱北伐戰歌,表現了軍民對軍閥同仇敵愾的決心和對此次國民革命軍出征討伐吳的勝利信心。
一團燎原烈火在廣東遼闊的大地燃燒。不要把歌當做洗滌心靈的清潔劑。其實,一到戰時,歌聲是信號,是戰鼓,更準確地說是號角。曆史上多少戰例,衝鋒陷陣時將士們都是踏著歌聲前進。在兩軍陣前對峙時,不管所處的環境多麼惡劣,隻要心靈的衝鋒號一響,所有陣前障礙和鐵絲網都夷為平地。
國民革命軍第六軍軍長程潛,越唱越開懷,越唱越來勁。他感謝這次晚會的巧妙安排,看到民眾對這次北伐萬眾一心的雄偉場麵。在各路戰場征戰了半輩子,他還是第一次以合唱隊員的身份登台,出現在士兵和民眾麵前。
這裏補充一句:黨代表是臨時穿上程武的新軍裝上台的,固執而機敏的黨代表,換軍裝時表現出從未有過的溫順,連唇邊的小胡子也讓葉小童用小梳子梳理整齊。合唱的時候,也表現出從未有過的投入和亢奮。在全軍掌握政治工作的黨代表,多麼希望有更多能重視政治思想的連隊,軍長則更多關注軍民關係和部隊的戰鬥力,戰略戰術的部署,下級絕對服從,有鐵一般的紀律。連隊的活潑不能違反軍隊的規範,輕鬆活潑與嚴肅緊張往往很難和諧與協調。不過,自從林伯渠擔任軍的黨代表後,這種陳舊的看法和帶兵方法有了一些改進,像這次登台參加合唱隊,在程潛的軍旅生涯中,可能隻是第一次,實在是了不起的一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