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廣州至北京,乘坐空調列車北上,在距武漢約七十公裏的地方,有一小站——汀泗橋。如果你坐的是第十六次特快,火車疾馳而過,根本就不會在這兒停留,自然,汀泗橋的站牌也就一點不起眼。但這裏地形險隘,真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北伐軍出征討伐占據“兩湖”的吳大帥時,如三國時魏將鄧艾飛越陰平嶺,與吳佩孚在汀泗橋決戰。熟悉這段曆史的旅客,在火車經過汀泗橋時都會在火車的通道上默默肅立,聽火車呼嘯而過,那一聲汽笛仿佛是對當年汀泗橋戰役北伐軍陣亡將士的憑吊與致敬。英雄倒在陣地上,軀體掩上了一抔黃土,但烈士的英名卻萬古不朽,與日月同輝。
北伐軍第六軍抵達廣州後,即乘火車到韶關。下車後又開始了四十多天的徒步行軍。天氣更為酷熱,時間也顯得更為漫長。廣州的緯度偏低,為亞熱帶氣候。湖南在廣州的北邊,雖緯度偏高,但屬內陸性氣候。全國三大火爐,“兩湖”即占了兩個:湖南長沙,湖北武漢。這都是中國有名的火爐。其實,湖南的衡陽、郴州,炎夏日常在四十度以上,於是,廣東兵便把它們也號稱為火爐了。最要命的是,天雖然熱,卻不像廣東那樣經常有海洋風調節,酷熱的時候,空氣凝固了,大地僵死一般,樹葉紋絲不動,連蟬都懶得唱歌,熱得如爬進了悶罐子,叫你一邊呼哧呼哧地直喘氣,一邊卻昏昏欲睡,眼皮無力睜開。其實,五髒六腑都一齊燃燒了。
就像被投進太上老君的煉丹爐裏,但煉出來的北伐軍並非成仙成道的聖人,而是一支無堅不摧的鋼鐵之師,正義之師。
第六軍在韶關下車後,經樂昌,入湖南九峰、郴州、安仁、醴陵、瀏陽北上,與吳佩孚部下展開戰鬥,每仗必勝。小股敵軍,不是北伐軍的對手,早已望風而逃。酷暑行軍,雖曆四十餘天,官兵無一掉隊。軍隊每到一個城鎮,均以團、營為單位召開軍民聯歡會,講解打倒軍閥,打倒帝國主義,解救百姓疾苦的革命道理。四連已有沿途鼓動和宣傳群眾的經驗,又有組辦節目的經驗,加之一路上還不斷把節目豐富起來,許多營連都拿過去移植,北伐第六軍雖徒步行軍四十多天,戰士的心情卻保持一股朝氣和歡悅。
八月二十三日,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召開軍事會議,決定進行鄂南會戰。作為進入湖北,攻克吳佩孚大本營的重要戰役。鄂南會戰主要是汀泗橋戰役和賀勝橋戰役。汀泗橋戰役沒有第六軍的任務,但考慮到汀泗橋地形險峻和戰役的艱苦,第六軍部首長征得總司令的同意,把先遣連組成偵察隊撥給獨立團團長葉挺。
葉挺,廣東惠陽人,曾任孫中山衛隊團營長,一九二四年參加中國共產黨,不久派往蘇聯學習,一九二五年從蘇聯回國,任國民革命軍第四軍獨立團團長。一九二六年北伐時,葉挺的獨立團五月即由肇慶開拔,成為北伐軍先遣團。
國民革命軍第六軍大本營設在惠州,是葉挺家鄉。程武因為葉挺是國民革命軍中知名人士,又是客家老鄉,雖談不上與之是知己,但早互相認識。葉挺挑了幾個廣東的客籍兵,加強了獨立團的偵察力量。程武、老袁、葉小童都在挑選之列。
葉挺對程武說:“我的好鄉裏,你在六軍雖身為連長,但這個偵察連則要由我親自指揮。我為正,你為副,委屈不委屈你?”
程武笑著說:“大敵當前,我想的就是打勝仗,消滅吳佩孚。誰還有心想正職與副職的問題。何況獨立團作為北伐的先遣隊,從湖南打到湖北,所向無敵,世人矚目,能到你旗下來打仗,已是三生有幸!”
葉挺笑道:“老弟,不要把戰事看作小時玩娃娃家,老鷹抓小雞的遊戲。吳佩孚可不是一塊豆腐,北洋軍閥中,就數他是前清秀才,歪點子不少,手下也有戰將。更大的難題是:獨立團鄂南會戰的兩個目標——汀泗橋和賀勝橋,這兩處均地形險峻,易守難攻。得提起十二分精神應付。”
程武說:“我懂得葉團長這一席話的分量。當然囉,汀泗橋和賀勝橋戰役如不艱苦,程潛將軍也不會把他親自組建的偵察連並入第四軍獨立團,你葉挺團長也不會要我。”
葉挺心裏直嘀咕:“這軍人,那兩片嘴巴子怎麼說起話來滴水不漏,像賣膏藥的江湖客。”但他在六軍戰報上,知道這連長相當重視宣傳鼓動工作,便又由輕視轉為尊重,還以谘詢的口氣問他:“老弟,請問你對這兩仗有何良策?”
程武急忙作揖:“豈敢豈敢,在戰將麵前談兵法,談戰事,豈非獻醜?”
葉挺有些不耐煩了,說:“軍中無戲言,我要你講,你就講吧,哪來那麼多囉嗦!”
程武倒不在乎他不耐煩,反認為這是對自己的重視,否則他何以會不耐煩?遂回答:“團長,你越相信我,我越要認真。至於良策,我現在不敢亂說,今晚,我必須到汀泗橋前沿觀察一下,隨後再向你彙報。”
葉挺想他說得也對,但依然顯出內心壓抑不下的急切:“唉,軍情十萬火急,時不我待了。”
程武說:“據資料顯示,汀泗橋易守難攻,對這樣的地方,我們隻能偷襲,隻能打夜仗。今晚我去那兒看看,有一兩個鍾頭的時間就夠了。”
葉挺點點頭:“我同意你的意見。你能否對我說,如果你站在我這個指揮官的位置上,你對汀泗橋戰役有什麼構想?”
程武沉思片刻,回答說:“古今戰史上,易守難攻的戰役很多,遇上天才指揮家指揮作戰,攻者必須多出兩倍以上的兵力,若指揮家不是天才,則數倍十倍兵力亦未必能取勝。”
葉挺說:“我們現在沒有數倍的兵力,對手又是詭計多端的老狐狸。軍情又十萬火急,難就難在這裏。”
程武說:“這就必須出奇兵,夜襲,偷襲,從其項背打他一個重拳。”
“有道理,看來你還是願意動腦筋的!”葉挺輕輕捶了程武一拳。
一九二六年上海《民國日報》對汀泗橋曾作了如下描述:
汀泗橋為武寧縣屬之巨鎮,其地後枕高山,前臨巨浸,南北隻有一鐵道長橋相通。右側為通江之西湖,一片汪洋,左側重點桓亙,天然屏障。從來南北交綏,南軍至此,無一能越過此地一步者。
入夜,程武和葉小童來到前沿。但見汀泗橋西南北三麵環水,東麵則峰巒重疊。程武暗暗叫道:“地勢如此險峻,果然是兵家必爭之地。”
回到獨立團,程武找到葉挺,向葉挺彙報說:“汀泗橋西南北麵皆水,乃進攻之大忌。東麵雖峰巒重疊,但我看重此山。險峻雖險峻,但組織好隊伍,入夜還是可以攀上去的。客家人從小到老,哪個不和山打交道?爬這樣的險山,大部隊艱難,但對爬慣了山的客家人,則是小菜一碟。”
葉挺說:“最艱難的任務,還是由獨立團承擔。我同意你的意見,從東麵攀越,抄其腹背。最要緊的是,把當地群眾發動起來。”
二十六日戰事,北伐軍曾發動強大攻勢,一直打到汀泗橋附近,但敵方陣地堅固,戰事沒有進展。下午,敵軍集中炮火兵力,掩護步兵組成的“奮勇隊”,向北伐軍還擊,一直打到第四軍軍部附近。葉挺派出第一營支援,在營長曹淵率領下,奮勇迎擊敵人。雙方激戰數小時,始將敵人擊退。
對於當天的戰事,第四軍曾報告總司令部:“四軍於二十六日上午九時與汀泗橋之敵開始接觸,敵陣地堅固,攻擊竟日,未有進展,入夜戰鬥尤烈。”
在一本外國軍事著作裏有這樣一句話:“戰爭並不是活的力量對死的物質的行動,它是兩種活的力量之間的衝突。”這句話入木三分地闡述了戰爭的本質。貽誤戰機的指揮員,不承認或忽視它是兩種活的力量之間的衝突,或者產生輕敵,或者低估自己的優勢,隻講究兵力與兵力的較量,地形地理的因素,仗自然是打不好的,結果錯過了戰機。
汀泗橋戰役的第一仗,重拳出擊,正麵強攻,到打不進正麵的陣地時,才知道敵陣地十分堅固,結果自然是雙方都傷亡慘重。四軍戰報上說的攻擊竟日,未有進展,入夜戰鬥尤烈。實際上還是有水分的,報喜不報憂。因為,下午吳軍集中炮火兵力,掩護步兵組成的奮勇隊(其實就是敢死隊)向北伐軍還擊,一直打到第四軍軍部。如果不是葉挺派出第一營由曹淵營長率領隊伍支援,及時趕到,“解白馬之圍”,四軍首長或壯烈成仁,或做吳大帥的階下囚,是完全可能的。這樣的陣地戰,消耗戰,兩方都以戰士的生命和鮮血作代價,都沒有愛惜戰士的血肉之軀,都想把對方的人頭割下來。應該說,戰略戰術是運用不當的。
當晚,第四軍軍部召開會議,考慮吳佩孚援軍將趕到,為使北伐軍不陷於被動,決定“不顧任何犧牲,當夜實行全線襲擊”。
其實,二十六日葉挺已帶著程武他們跑到附近農村調查,發現東麵大山有一條小路,可以繞到汀泗橋東北之古塘附近,乘敵不備,攻其後背。
在隨同葉挺去觀察了一小時回來後,程武高興地對葉挺說:“找到這條小路,攻其腹背,這就是出奇製勝。還是葉團長做得對,到當地農民群眾中找老師。”
葉挺說:“這不是我的功勞,你要感謝農民兄弟。你在這裏繼續組織動員,我回四軍軍部報告。我打算帶領一支隊伍,從右翼越山繞到汀泗橋東北的古塘角,從敵人背後插一刀子。”
程武感到自己難勝任,委婉地說:“團長,做農民的工作你是專家,一開口就能把農友吸引住,三問兩問,就問出了繞到汀泗橋腹背的要道。農友們現在都摩拳擦掌,準備配合北伐軍打吳佩孚。我的普通話不好,怕農民誤聽了更麻煩。”
葉挺交待了一些具體問題,還是依計劃回到軍部彙報,四軍第十二師師長張發奎同意葉挺抄小路襲擊汀泗橋腹背之敵的計劃,並讚揚葉挺調查研究組織民眾的工作做得好。
葉挺回獨立團作戰前動員時,對戰士們說:“我們的隊伍淩晨四時出發,因為要攀山走小道,不能帶重型武器。當地農民武裝會在前麵為我們帶路,他們的武器簡陋,戰鬥經驗不足,碰到敵人,要趕在前沿保護農民。會攀山,懂偵察,有擒拿本領的為先遣隊,由程武指揮。動作要敏捷,精神要高度集中,不能暴露目標。”
有人問:“哪位是程武?”
葉挺朝程武一努嘴:“程武,你站起來讓大家認識認識。”
程武站起來朝大家點頭,在掌聲中,葉挺向獨立團戰士作簡單介紹:“程武原是六軍偵察連連長,經司令部同意調我們獨立團。這次我就是和他一起到農民中進行調查,才知道有一條小路可以繞到汀泗橋。將調查情況彙報上去後,由軍部師部決定明天淩晨我團的戰鬥路線。這是程連長,請大家歡迎。”
一陣熱烈的掌聲過後,葉挺又說:“程連長在六軍是個尖子,六軍軍報常出現他的事跡。歸程連長指揮的先遣隊,一定要遵守紀律,絕對服從他的指揮。”
“我會攀山。我報名參加先遣隊!”
“我會翻跟鬥。我報名參加先遣隊。”
“我學過擒拿。我報名參加先遣隊。服從程連長指揮!”
“我會少林武功。我服從葉團長分配。”
葉小童、老袁也舉起了右手。
一隻隻手,一個個拳頭,舉得那麼高,抓得那麼有力。何謂爭先恐後?這場麵就是最生動最形象的說明。這爭先恐後,涵蓋著為國立功,血灑疆場的豐富內涵。北伐時,葉挺的獨立團,何以稱為鐵血團?就是因為每個戰士都有一種精神力量支撐著,心頭都激蕩著湧動著青春熱血,心裏有偉大的奮鬥目標。有了這些,戰士的智慧得到開發,天才得到最大的發揮,人人都視死如歸,個個都有高度的智慧和打敗敵人的本領。
葉挺點點會場上舉手的人,說:“一共三十人舉手,先遣隊隻要十八個人。不管你的願望多美妙,意誌多堅定,技藝多精湛,總有十二人落選。但不參加先遣隊,也一樣要打仗,一樣要攀山,一樣可能掛花、陣亡。但總的來說,比起先遣隊,安全係數較大。如何篩選?這就要團部領導決定。”他回過頭,對坐在第一排長條凳上的程武說:“程連長,你有什麼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