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武霍地站起來說：“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我服從葉團長的安排。汀泗橋地形險峻，易守難攻。昨天的陣地戰，雙方都擺開了陣勢，雙方都集中了兵力和炮火，但陣地沒攻下來，雙方均有重大傷亡。葉挺團長獨辟蹊徑，走到民眾之中，當地農民指出了一條抄汀泗橋腹背的山路，這是我們的優勢，千萬不可丟失。”
太陽傍西的時候，獨立團駐地出現了令人炫目的景觀。廣場、操場，戰士們在爬竹竿，翻跟鬥，練擒拿，摔打，吆喝之聲，鼓掌之聲，常從操場傳出，飄散於鄂南田野。鐵血團的威名來自士兵的自覺和高度嚴明的紀律性。葉挺常對戰士們說：“平時多努力，戰時少流血。”
程武也和士兵們聚在一起練武。他那寬闊堅實的肩膀上，一節一節，站立著好幾個人在“疊羅漢”。之所以這樣練，是因為在攀山時，可以在攀登峭壁時發揮作用。他還有一個絕招，自己倒立在很高的竹竿上，用腳鉤住竿梢，頭朝下牽著一串人。偵察員是戰爭的眼睛，沒有攀登絕壁的絕招，士兵隻能對懸崖峭壁興歎！現在，事實證明程武在清涼山、老母山的日子沒有白過，而他也萬萬沒有想到當道士時練就的本領，會在東征北伐時發揮作用。當然，也不是每種功法都那麼實用。例如，他花最長時間在老母山從老道士那裏學來的輕功，除了在去廣州徒步行軍時，軍民同樂的晚會上獻藝外，實用價值並不理想。難道學功法是為了在晚會上獻藝和逗人取樂？在軍隊裏，攀登峭壁和擒拿摔打，用處實在太大了！今晚夜戰，襲擊敵人腹背，他將又一次大顯身手！
吃過晚飯，部隊提早吹號熄燈休息。程武把老袁、葉小童找來，再三叮嚀：“獨立團是北伐軍的先遣團，鐵血團。今晚深夜出擊，我們又是先遣隊，帶有開路偵察的任務。我們一定要把全部本領都使上，為獨立團，也為六軍爭光。老袁比較急躁，但身體棒；小童較機靈，但身體素質較差，你們要互相幫助，取長補短。”
老袁、葉小童都連連說：“連長盡管放心。”
“那就早點休息吧。”程武說完，正想掉頭出門。老袁攔住：“連長，給你一件小禮物。”說著，把東西塞進程武的衣兜裏。
程武把東西從衣兜裏掏出來，邊說邊看：“老袁，你搞什麼鬼？”一看，是兩隻染了紅色的雞蛋。便說：“喲，兩隻雞蛋，還染了紅色。老袁，你搞什麼鬼？你不知道北伐軍的紀律嗎？”一邊說，一邊塞回老袁的衣兜裏。
老袁捂緊口袋嚷道：“唉，連長，你幹什麼？這兩隻雞蛋是我屋裏人要我答謝你的呀！”
“啊！你屋裏的嫂子生孩子啦？”程武這陣子高興了，他想起來了。
“早生啦！今天剛好滿月。”老袁又靦腆，又感激，臉都紅了。
程武調侃老袁說：“做父親還臉紅，不好意思，還說是北伐軍的偵察兵哩！”又問，“是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老袁依然靦腆。
“有照片沒有？”
老袁說：“山居草舍，非旱即澇的地方，哪裏有照相館。”
“是個胖小子吧！有出息，將來一定像父親西征北戰，出人頭地。”這就算是程武的祝詞了，“像父親，不斯文，但卻威武。當兵就是要這樣的料！”
葉小童說：“連長說得對，一個男子漢不應該太斯文，過分斯文就缺少大丈夫的陽剛之氣。我就不喜歡我自己。”
“瞎說！”程武瞪了葉小童一眼，“你是秀外慧中，儀表出眾，文武兼全的好男兒。你這樣自嫌自棄，不怕上帝敲你的腦袋？”程武想問問葉小童的媳婦有沒有來信，一想臨陣前問這件事不妥，怕引起葉小童眷戀傷心。便說：“時間不早了，你們得抓緊時間休息。睡不多久就會吹起床號。天亮之前，隊伍便要出發。”
老袁、葉小童還想說什麼，但都被程武攔阻。三個人分頭休息去了。
淩晨三時，部隊吹起了集合號。這時，一百多名農民武裝已在獨立團集合。在農民武裝協助下，葉挺率領部隊出發了。
先遣隊從隱蔽處偷渡，登上小山，大部隊從小路挺進。先遣隊由農民帶路，程武領著一隊人馬，攀登懸崖。黑暗中，一支支人梯拔地而起，一個個戰士攀登上了懸崖。
翻越兩座懸崖，山路已經在腳下出現，數十分鍾的急行軍，迅速繞到了古塘角附近，頓時槍聲四起，程武率領的先遣隊已和前沿敵軍接火了。
古塘角亦是通向汀泗橋東北邊的側後門。吳佩孚早料到北伐軍可能從小路偷襲，已置重兵把守。當時，大隊伍未到，程武本想埋伏等待，但農民武裝不善掩蔽，已為敵哨兵發覺，戰鬥提前開始了。
槍聲停下後，敵人居然向北伐軍喊話：“北伐軍聽著，你們已進入埋伏圈，快老老實實出來……”話還未了，喊話的人倒下了，是程武給了他一顆鐵橄欖，讓這位喊話的敵軍飲恨黃泉。
敵人惱羞成怒，用機槍、迫擊炮朝開槍的位置瘋狂射擊。程武也組織火力還擊。戰鬥正猶酣，忽然右側五十米處響起了輕機槍的槍聲，敵人把火力已經轉向那邊。
程武一看，是老袁領著三個農民用機槍把火力引開，並不是大隊伍已經到達。
“糟了！”程武叫了一聲。剛說完，敵人已把火力全部集中往老袁掩蔽的地方掃射轟擊。隻聽一聲：“哎喲，我的媽！”老袁胸部中彈，倒下去了。
程武在前，葉小童在後，從掩蔽的亂草中迂回過去，端起老袁剛剛放下的機槍，向敵人猛烈射擊。先遣隊和農民武裝在機槍掩護下，已經繞到敵人背後。葉挺團長率領的兩個營兵力，這時也已趕到。雙方猛烈交火，不多久，天已開始發亮，敵人見北伐軍兵如潮湧，便有人舉槍跪地投降，許多敵人已經亂成一團，有的逃命，有的頑抗，有的求饒……他們原以為崇山峻嶺是一道安全的屏障，誰知北伐軍猶如天兵天將，自天而降。
當聽到北伐軍喊話：“我們是北伐軍葉挺獨立團，奉命討伐軍閥吳佩孚，繳槍不殺！”一聽到葉挺，一聽到獨立團，吳軍如頭頂轟雷，個個戰栗，士氣衰敗，誰還敢以卵擊石，負隅頑抗？
負傷的老袁，躺在程武的懷裏，嘴唇幹裂，呼吸急促，子彈從前胸穿過肺部。因為是機槍彈，彈洞特別可怕。程武叫葉小童細心給他包紮，又用消毒水慢慢洗去血跡。
“連長，我不行了！”老袁喘著粗氣說。
“老袁，堅強些，堅強些！”
“我不把敵人引開，我們要犧牲好多人囉！”
“是的，老袁，你用熱血保衛戰友，你在這次戰鬥中立了功！”程武把拇指豎起，在老袁麵前搖晃。
“連長！”老袁露出笑容，“感謝你的稱讚。我知道，誰都知道，打仗總會死人，當士兵就得有這樣的準備，地為床，草木為被。馬革裹屍是古人說的，太華貴，太浪費，今人不可學。”
“是的，老袁，你的思想，我所不及。我想，你安靜點，堅強點，等攻下陣地，我們就繞到汀泗橋，那邊有醫院。”
“連長，求你一件事，將來打勝仗，你回梅州，勸我妻子改嫁。連長，我有一請求，不知你可否收養我的男孩？”
程武看到老袁渴望期待的眼光，還是安慰他：“老袁，你放心，但我要求你必須要有活下去的信念。”
這時，他們都發現左邊山洞裏爬出幾個人，貓著腰，其中一個還端著一挺捷克式機槍，朝古塘角方向匍匐前進。程武把懷裏的老袁交給葉小童，端起機槍，輕輕一躍，爬上了附近一個製高點，大喝一聲：“繳槍不殺！”那兩人被突然出現的程武嚇壞了，急忙跪地投降。然而，遠處的端有機槍的敵人自恃武器的殺傷力強，無目的地打了一梭子彈。程武扳動機槍，“噠噠噠”，企圖負隅頑抗的敵人應聲而倒，一命嗚呼。
八月十二日，當太陽初升的時候，古塘角的獨立團集合在一起舉行升旗儀式，其他各路兵馬也正從正麵、側麵、西南麵發起強大攻擊。在炮兵掩護下，北伐軍以泅渡、偷渡等方式渡河。上午七時，北伐軍完全占領汀泗橋。敵人腹背受敵，首尾不濟，亂成一團，敵除一部分乘船逃脫外，餘下全部繳械投降。
老袁躺在擔架上，程武、葉小童在兩邊相隨。他異常安詳，也看到了古塘角升起的軍旗在晨風中飄展。程武問老袁還有什麼叮囑？老袁用力掙紮，啟動嘴唇，依然那樣樂觀：“連長，我還欠你兩個光洋……”這就是北伐軍老袁離世之前拋給人間最後的一句話。
這時，北伐軍已全部占領了汀泗橋。
當時，全國報紙紛紛刊登北伐軍攻克汀泗橋的勝利消息，高度評價了汀泗橋戰役：
二十七日曉，北伐軍在獨立團團長葉挺的率領下，迅速繞至古塘角，向敵人猛烈攻擊。敵陣地為我軍突破後，猶複頑抗。反攻，企圖奪回，然終不能逞。因此敵首尾被隔斷，陷於四麵楚歌聲中，其左翼又為我偵察隊包抄，於是敵之前線大潰，其在我前方者除溺死之外，悉數被俘。其在右前方者沿鐵路退卻，又為我十師截擊。我軍於上午十時完全占領。
上海《民國日報》這樣高度評價汀泗橋之役：
查汀泗橋為武漢最險要之門戶，對岸高山夾峙，橋下水深沒頂，大有難以飛渡之勢。民國十年湘鄂之戰，趙恒揚部以十萬之眾圍攻十三日，卒為吳（佩孚）軍所敗。此次我軍能以十八小時內攻破，將敵人消滅，無怪敵人為之喪膽也。
賀勝橋戰役，發生在二十九日晚。賀勝橋地形與汀泗橋一樣險峻。它是通向武漢的最後一道門戶。周圍江陵起伏，茶樹叢生，東北有梁子湖，西南有黃塘湖。當時正值洪水季節，到處一片汪洋。吳佩孚丟失汀泗橋後，即集中精兵悍將，自己親自指揮。
攻打賀勝橋，仍以獨立團為前導。戰鬥打響前，葉挺對程武說：“賀勝橋決戰比汀泗橋一仗更為艱難。”
“為什麼？”程武吃驚地問，“是不是地形更加複雜？”
葉挺點點頭：“地形差不多，有水有山作屏障，但因洪水季節，水麵暴漲。最主要的是吳佩孚這瘋狗自己親自督戰。”
程武笑道：“艱難是艱難一些，但也艱難不到哪裏去。因為，吳佩孚也沒有三頭六臂。丟了汀泗橋，軍心慌亂，要振作起來很難。”停了停又問葉挺：“打賀勝橋給我們什麼任務？”
葉挺說：“還是你的拿手好戲，帶領一支先遣隊打夜戰，在敵人鼻子下埋伏。距離敵人前沿陣地不能遠於一百米。怎麼樣？”
程武縮了縮脖子，回答了兩個字：“刺激。”
葉挺抓住他的手：“鉤不鉤手指？有沒有把握？”
程武應道：“汀泗橋之役不是考過我嗎？至少及格吧！我就喜歡當先遣隊，當尖兵，打夜戰。團長，你說是不是刺激呀？”
葉挺點頭：“是刺激，行軍不能有響動，埋伏下來後，要忍得住蟲咬、蜂叮。流彈打過來，不能響槍。總之，大部隊到達之前，你們不能響槍。”
程武說：“這得挑選有經驗的偵察兵。”
葉挺說：“隊伍我已組織好了，仍舊一共三十人。多了，不好指揮，不好隱蔽。”
“我堅決服從你的指揮！”程武說，“現在就把隊伍給我，行嗎？我要作一次戰前動員，明確任務，強調紀律。”
送葉挺回團部時，程武悄聲問：“團長，葉小童上了先遣隊的名單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