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挺故意悄聲說:“我留下他,不行麼?”
程武說:“等打完賀勝橋這一仗,我一定給你。”
葉挺比畫著手勢:“打完賀勝橋戰役,我把你和葉小童都還給程軍長。”
程武說:“你不想要我啦?”
葉挺說:“不是不想要你,是程將軍要掉頭去打孫傳芳。他能把你這把尖刀長期給我嗎?”
程武怕把事情搞僵,便乘機說:“我全聽從你的安排,當然,私心裏也想留在你手下。現在戰事正急,也容不得我想這許多。等人馬集中後,我就立即作戰前動員。”
當天晚上,葉挺遵照第四軍軍部關於夜間出擊靠近敵人陣地的指示,派第三營於鐵路西邊,第二營於鐵路東邊,為翌日展開攻擊準備位置。先遣隊摸黑爬山,一直前進到離敵人僅百米的地方才埋伏下來。這是一堆茅草地和茶樹林,從六時至九時,他們在敵人的鼻子底下隱蔽了兩個多鍾頭。戰士們隻聽敵人在陣前謾罵:“我日他葉挺十八代!抓到北伐軍,腰斬處決!抓到獨立團的馬仔,活活剝皮……”於是,又朝附近山頭開了一陣亂槍。戰士們聽了,個個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立即傳來攻擊令,殺他個人仰馬翻。可是,時間走得特別慢,人都熬得不耐煩了。程武掏出手表,一看,天哪,還差一時三刻。
太陽升起一箭高,烤著周圍的山岡。早晨被霧氣和晨霧濕潤了的大地,蒸汽騰騰。被稱為三大火爐的武漢,實際上是個大悶罐。戰士們並不是急行軍跑來的,而是貓著腰“蛇行”過來的。疲乏,饑餓,焦渴都可以忍受,最難受的是“休息”了一夜的昆蟲這時出來覓食了。螞蟻,蠍子,土蜂,四腳蛇穿梭於戰士們中間。但偵察兵紀律嚴明,不說蠍子土蜂,就是敵人開槍,也任其射來,不準還擊,以免暴露目標,影響戰局。當兵的不怕陣地上肉搏,刺刀見紅,最難受的是憋在敵人鼻子底下忍辱負重。有一次,一隻螞蟥吸住匍匐於草叢下的葉小童,程武看見,心如刀割,遂悄悄蛇行到他麵前,朝螞蟥吐口水,這才發現焦渴得太厲害,根本就沒有口水可吐。他一收丹田,傾注著望梅止渴的意念,才分泌出口水。螞蟥怕口水。可這隻螞蟥,被淋了口水,仍不放吸盤。“吸血鬼!”程武一邊罵,一邊把螞蟥扯到地上,用刺刀切成無數碎塊,噴出一大攤殷紅的鮮血。
“螞蟥,你沒發現?”程武小聲對葉小童耳語。
葉小童搖頭。
“不疼嗎?”程武問。
“不是不疼,我是怕身子一動,引起敵人的注意。”葉小童將皮肉之苦化為淡淡一笑。
“好樣的!”程武說,“離總攻時間不足半小時了!”
這一切,程武都寫在了他的戰地日記上:
餘率三十兵員,由鐵路向東行。時天黑非常,又無向導,敵又不時發射亂槍亂炮,危險至極,但軍令如山,無論如何須達目的地,遂蛇行前進。最難受的是在距敵陣地百米之距隱蔽達三小時,天氣悶熱,蜂、蠍、蟻等昆蟲,在一夜休息後紛紛出巢覓食,穿梭於先遣隊之間,如入無人之境。先遣隊任蜂紮蟲咬,忍辱負重,如丟進太上老君的煉丹爐,艱苦卓絕,簡直脫胎換骨……
上午七時半,戰鬥打響了,北伐軍出其不意,有如下山猛虎,殺聲震天,敵人急忙向後撤退,程武率領士兵窮追不舍。與此同時,葉挺率領獨立團,張發奎率十二師從各陣地殺來,攻下吳佩孚第一道防線。上午九時,又在葉挺率領下,向第二道防線桃林鋪孟家山一帶發起進攻。敵人退至第二道防線後,扼守工事,負隅頑抗,瘋狂向我軍還擊,形勢相當危險。第一營副營長老符,率領隊伍向印鬥山衝鋒時,不幸中彈,胸脯被打穿,仍掛彩率戰士們衝鋒,經過一番惡戰,印鬥山終為獨立團占領。
在第十二師、第十師、獨立團協同奮戰下,於上午十時突破吳佩孚寬三公裏的第三道防線。敵人紛紛潰退。吳佩孚見狀,親自率領大刀隊站在賀勝橋頭,以大刀隊阻止撤退。吳佩孚大聲吆喝:“不怕殺頭的撤退逃命,掉頭殺北伐軍者重賞——洋房光洋任你揀……”他指著從前沿敗下來的一個軍官,大聲嚷道:“你們睜眼看看,這個從前沿撤退下來的家夥,還是個營長呢!他是英雄還是狗熊?光洋軍餉他沒少領。養兵千日,用在一朝,養隻大狼狗,還忠於主人呢!這樣的怕死鬼,留下何用!”說著,手舉刀落,哢嚓一聲,血如噴泉,一顆人頭掉在草地上。
“把他撿起來!”他命令身旁的副官。
身旁的副官老老實實把剛才滾落草叢糊滿滾燙血漿的人頭撿了起來。
“給你這個。”他把剛才斬首示眾的指揮刀交給副官。
副官猶豫遲疑了片刻。
“接,雙手接!”吳佩孚大聲吆喝。
副官把空出來的左手接過指揮刀。
“把他拋到半空!然後用指揮刀接住人頭,最好是頸部刀口。你要害怕,不用指揮刀接住,讓它滾落地上,你的頸馬上祭刀!”
插著人頭的指揮刀被高高舉起,被視為敢死隊大刀隊的旗幟。持大刀的敢死隊在節拍聲中,呐喊前進。
戰爭形勢的急劇變化,使處於吳佩孚前沿陣地的進攻者已不是北伐軍第四軍葉挺的獨立團,而是昨天依然為虎作倀,今天潰敗逃跑的“弟兄”,仗打到這份上,人已遠不如畜生,還有什麼良心天理可言?
潰退的敵兵如插翅蒼蠅,亂飛亂撞,一部分掉頭頑抗,大部分奪路而逃,有的跳水,有的奪車,有的跳到吳佩孚準備好撤退的列車上,以車廂為掩體,雙方互相殘殺。
這時候,獨立團出現了一支大刀隊。刀光在八月酷暑下閃著寒光。為首的持刀者,是遠遠無法與吳佩孚相比,名不見經傳的連長程武。
程武率領的大刀隊,在一片震天的呐喊聲中衝鋒,潰敗的吳軍無路可走,隻好紛紛跳水。
現在,要考慮逃命的是吳佩孚大帥了。隻聽程武吆喝:“鐵血團的大刀隊來了,投降的繳槍跪下,不要命的留下頭來!”
於是,在刀光劍影的掩護下,北伐軍的大刀隊用腳板敲著大地的鼓點,咚咚咚踏過了兩軍對峙了漫長時間的賀勝橋。
在吳佩孚的吆喝下,吳佩孚的大刀隊也曾在賀勝橋一翼和北伐軍的大刀隊交鋒。在先進武器沒有問世前,肉搏戰代表了軍威、軍魂。一提關雲長,你便會聯想到他那把青龍偃月刀,過五關斬六將的雄姿。刀與人可謂靈肉一體。張飛手持丈八點鋼矛,立於百萬軍中被包圍的長阪坡,喝退來勢洶洶的曹軍。李逵靠的是兩把板斧,他雖魯莽,殺人如麻,但他的名聲極好,世世代代為崇尚武功的男子漢所景仰。
吳佩孚的大刀隊當然不是程武的對手。士氣太重要了。打仗到了一分勝負的時候,勝者如排山倒海,震撼天地;敗者如堤岸決毀,望風而逃,草木皆兵。吳軍與北伐軍雖然也打起肉搏戰,刀來劍往,但一觸即潰,人仰馬翻,在嚓嚓刀劍碰擊聲中,便有人頭落地,但無論勝者負者,雙方都血染征衣。風卷殘雲的肉搏戰,其實也是一種生命遊戲,否則,悲壯、慘烈、驚天地泣鬼神,這些詞彙就沒有存在的意義,重和輕就不再轉換位置,永遠停滯凝固。《血戰台兒莊》的創作,並非是藝術家,也不是文人騷客的交戰,是交戰雙方的將士和血灑沙場的英靈。
敵人潰敗了,跪地投降了,吳佩孚慌忙乘車向武漢逃跑。列車上懸空攀著車窗的數不清的準備逃命的士兵。攀不上車的,一個一個掉在軌道上,被列車輾斃,拖腸斷肚,慘不忍睹。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在北伐軍大刀隊跨過賀勝橋時,藏於暗堡中的敵人,向大刀隊發射一梭子彈。在千鈞一發之際,葉小童把衝鋒在前麵的程武用力一推,摔倒在鐵軌旁,躲過了敵人掃射的子彈。而葉小童和兩個衝鋒在前的大刀隊員不幸中彈。程武看到:中彈後的葉小童仍然是一副前進衝鋒的姿態,接著,他的身體有點搖晃,但仍回過頭來招呼自己的弟兄們:“左邊有暗堡,快衝上前去拿炸藥炸掉。”說完,應聲而倒。在葉小童倒下的那一刻,程武仿佛看到葉小童化為一抹彩虹,一根羽毛,升騰於九重天外。
程武把弟兄們的手榴彈解下,用綠色綁帶結成兩束,匍匐到暗堡邊,拉開保險絲,然後把集束的手榴彈丟到暗堡裏。隻聽轟然一聲巨響,暗堡炸開了個大口子。其實,暗堡裏隻有一個準備領賞的吳兵在把守。那吳兵並沒有炸死,他正在硝煙彌漫的暗堡裏準備再打一梭子彈,從外麵跳進來的程武,大喝一聲:“豬玀,去找你吳大帥領獎去!”手起刀落,那吳兵的右手被劈下來,程武再砍一刀,那吳兵的頭便掉進碎磚瓦礫裏去了。
賀勝橋戰役結束後,程武參加了打掃戰場的工作,他唯一的目的是要找尋葉小童的屍體。其實,葉小童的屍體已被收屍隊安排在一個帳篷裏。程武一掀開白布,發現了葉小童,便情不自禁地號啕,他欲哭無淚,悲痛地喊道:“小童,你怎麼獨自一個人遠走高飛?老袁遠行前還留下幾句話,你呢?你幹嗎把我推開,自己擔當危險?”程武要了一匹馬,一手拉韁繩,一手抱葉小童,向一座鬆樹林奔去。
下葬的時候,程武兩眼直瞪,發現葉小童那甜甜的瓜子臉還是和平常一樣可愛,隻是因為失血過多而顯得蒼白一些。他沒有用鐵鏟,隻是用手折下手腕粗的鬆枝和自己背的刺刀,挖了一個墓,用鬆枝墊底,讓葉小童躺下,再掩上鬆枝,撒上剛才挖掘出來的泥土……
北伐以來,程武已親手掩埋過兩位戰場上倒下的戰友——老袁和葉小童。七月流火的徒步行軍,他們以驚人的智慧解除了戰友們的寂寞和疲勞,誰能把軍長和黨代表請到舞台上和大家一起唱歌?誰有這個本領——男扮女裝把生活的喜劇化為藝術,讓大家開懷大笑?以至黨代表每次演出都占個好位子,坐在木條板凳上一直把節目看完。智慧和勇敢,人稱為智勇雙全。戰爭太需要這智勇雙全的人才。可惜,這兩位好兄弟都倒在與敵人激戰的血泊裏。
程武在葉小童墓上插上一枝綠油油的鬆枝,肅立,鞠躬,然後一躍騎到馬背上,飛一樣回到前線。
報載:
賀勝橋之役,北伐軍共俘獲敵官兵三千餘人,繳獲大炮二十門,各種槍支二千餘支。北伐軍本身傷亡五百餘人,其中僅獨立團受傷人數便有一百五十人以上,其中包括營、連、排長五人。可見獨立團作戰之英勇。
報紙是人辦的,文章是人寫的,仗是人打的。北伐造就了一批名將,鑄造了葉挺領導的鐵血團,但獨立團一營長,五百烈士,兩位客家士兵、程武的好朋友——滿臉絡腮胡的老袁,斯文秀氣的葉小童,卻倒在汀泗橋和賀勝橋的血泊中,安眠在古塘角的小鬆林中。誰是北伐軍總司令?誰在北伐中撈得最多?長眠於沙場的老袁和葉小童不管,他們也不知道。生者總以為北伐偉大的戰果足可使長眠於地下的烈士安息。但不到一年,北伐軍總司令卻在上海發動了“四一二”大屠殺。北伐合作的戰友反目成仇,葉挺也跑到南昌參加“八一”起義。
世事如棋,世事如煙。接著,在聯桂倒蔣中,程潛被桂係軍閥出賣,削去兵權,在上海當“寓公”。
程武想投靠他崇拜的蔣介石,但蔣絕對對國民革命軍第六軍的部下不屑一顧。他去見過蔣介石,說明來意,蔣卻反唇相譏:“啊,第六軍也有崇拜我的人?”又說,“頌公不知道你的下落嗎?他當寓公,你應該照料他才對!”他第一次嚐到閉門羹的滋味。這複雜的世界,竟使程武留戀起老母山清靜的日子。
程武浪跡天涯,躑躅於上海外灘,到處打聽當兵的老鄉。啊,程武還想當兵,還想打仗,還想高升,還想刺激……這個世界真是太複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