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前的客家,十有八九丈夫成親後便出走。有的成親剛滿三朝便夫妻分別,了不起最多也是年把時間。你不要看一個村子有好多男人,其實都是老少而已。老的十有七八是告老還鄉的出洋的長者,少的則是兒童和尚未成家的光棍。這些光棍,都通過千絲萬縷的關係,到國內或海外謀生,一旦謀取成功,他們就會很快找到對象成親,然後便與剛過門的新娘“拜拜”話別。此去幾年?那恐怕連老天都不曉得。奇怪,這新婚燕爾,帳裏春宵的歡樂為什麼不能把這些客家男人留住?閨房之樂對於客家男子漢來說,神經為什麼如此遲鈍、麻木?恐怕和他們是遷徙民族的祖先有關。
客家人有句古話:“舍不得嬌妻,做不得好漢。”所以,有出息的男子漢一成親便離鄉背井,或讀書,或外出做工,或走仕途,求得一官半職,奮鬥目標就是要一頂頭上的烏紗帽。做生意也是從走江湖賣草藥開始,那些百草樹根,經他們一加工,就變成了能治百病的丹、膏、丸、散。蹲在客棧柴灶旁,用碎瓦塊把鍋底黑灰刮下,澆上鬆節油,拿模子一印,就是幾條好墨,拿到街頭,放到展開的油布上擺開,又便宜,又實惠,不用叫賣,很快就有顧客光臨。其高超手藝,可以說“化腐朽為神奇”。固有“無興(寧)不成市,無梅(縣)不成衙”之說。從明朝開始,客家人再一次南遷,居然跟著“三保太監”鄭和的足跡,南渡“七洲洋”,和當地人民一起開發那肥美的土地。但他們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隻承認中國是他們的祖國。這就是華僑。
華僑離鄉背井,遠離自己的故鄉和祖國。一百多年來,中國長期處於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水深火熱中,這個背景規定了華僑隻能在僑居地與當地人民融為一體,生死與共,共同開發和發展當地的經濟。為工者出賣勞力,或修鐵路,或下礦井。為商者或挑貨郎擔,或開一爿“亞弄店”,油鹽醬醋,日用百貨,堆在幾十平米空間的店堂裏,小本經營,朝七晚九,全是零賣,不準批發。比下礦井挑貨郎擔的同胞,這已經是幸運了。有的畢生勞累,一輩子也弄不到回國的盤纏,隻好客死他鄉;有的弄到回國的盤纏,人卻已經白發如霜,是“少小離家老大回”的生命暮年了。直至解放,共和國建立,若離開遷徙、開拓,今人能更為客觀地分析研究客家人的人文景觀。
客家人把回國稱為“轉唐山”,僑居地人民稱中國人為“唐人”,可見,盛唐的開明和國威,曆千年而不衰。華僑衣錦還鄉“轉唐山”,必做幾件事:買田,做屋,興學,修橋路。其實,華僑中相當一部分所謂的“大款”,那點錢不過是他們畢生積蓄的血汗。買田做屋,隻表明他們對離鄉背井的無奈。興學被客家人稱為“亮眼珠”,他們深切體會到,無論從商、從軍、從政,無論在國內服務還是漂洋過海當“番客”,文化品位都是謀生的手段和資本。“賣田繳子弟讀書”,是客家農村崇高的風尚。湖北有一個縣出了一百個將軍,梅縣隨便找一個小鎮,副高職稱以上的人,至少在一百人以上,可以印成厚厚的一大本。有人不明白:客家人為什麼有許多大學生出身的貧農?這種奇特的文化景觀令人費解。
唉,客家人,誰為你高呼,誰為你歎息,誰為你流淚?被譽為中國家庭婦女楷模的客家婦女,因為郎君背井離鄉,你長期獨守空房,心理被扭曲,視性愛為邪惡,人間何來溫情?其實,你是原野梧桐樹上聲聲啼血的杜鵑!
啊,葉紅,當她收到葉小童陣亡的噩耗時,已是第二年杜鵑聲聲的春天。接到噩耗,葉紅似乎沒有大的悲慟。傍晚收到亡人遺物——一套灰布料軍裝和一雙新布鞋。這雙布鞋,是葉小童參加東征軍前她連夜納的鞋底。布鞋依舊,沒沾上半點泥塵,證明葉小童舍不得穿它。這事像一根針朝她心窩裏猛紮了一下。天啊,你不穿它,不是白白辜負了我的虔誠?哪怕你隻穿過一次,隻是穿它一時半刻,留給我也是一件永恒的紀念。
但一想,葉小童就這麼一件紀念品,他怎能舍得隨便穿它?生在平常百姓家,一對恩愛夫妻,依依惜別時也拿不出一件值錢的東西,葉紅送他的就是這雙布鞋。倒是葉小童想得周到,送給她一支當時還不十分風行的自來水筆。這自來水筆,上海製造,因為葉小童獲得了全縣中學生作文第一名,這自來水筆作為獎品,真是了不得。葉小童把自來水筆交給愛妻時,妻子頓時雙頰緋紅,羞怯地說:“小童,你有沒有搞錯?這東西對我有什麼用處?你帶著它把行軍打仗時的趣事記下來,也不求登報,隻盼你將來打完仗回家後,把那些趣事讀給我聽,我不也像上過前線伴你身邊看你打仗一樣?”
葉小童搖頭說:“不,這東西你收下,你也要認字,學寫信。帶著它進軍隊,說不好團長也沒有這家夥!”一邊說,一邊把筆插在葉紅上衣斜襟上,然後捧著葉紅的臉,仔細端詳。葉小童在妻子的兩頰、額頭、嘴上親了又親。兩個人又緊緊摟抱。葉紅喃喃地說:“我一百個舍不得你走!”
嫁給葉小童,全村年齡差不多的姑娘都為葉紅高興。雖然葉小童家沒有財產,住的又是十多戶人家共居的老圍龍屋,但葉小童才貌雙全,德性又好,是百裏挑一的好小夥子,葉紅還有哪點不滿意?可就是國家正值多事之秋,葉小童要參加東征軍。
葉紅舍不得葉小童從軍,難道葉小童就舍得新婚的妻子?兩個人都一百個舍不得,無奈國家大事,叛逆不除,國無寧日,天下大亂,家庭和個人何來幸福?
葉小童一臉正經地對妻子說:“客家人有句警世名言,‘舍不得嬌妻,做不了好漢。’要知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已鐵下心參加東征軍,投奔左路軍總指揮程潛將軍。葉紅,現在我隻希望你鼓勵我從軍,鼓勵我上前線。”
眉清目秀的初中生葉小童,端正的外表絕無陽剛之氣,更談不上叱吒風雲的威武豪邁。看他一臉書卷氣,說話慢條斯理,誰也想不到他心頭湧動著沸騰的青春熱血。如果不是程武在北伐前夕動員會上意外發現,誰也沒有注意東征軍左路軍有一位惠州客家兵葉小童。即使他英勇戰死,壯烈犧牲,也不能引起讀者的注意。所謂時勢造英雄,千軍萬馬中,才能與智慧自有它誕生的沃土,這沃土便是愛國之心和獻身精神。一枝獨秀,花色並不華麗,可它麵對太陽與熏風卻燦然招展時,不能不說是絢麗的,生命的價值在絢麗之中才獲得升華和超越。
話說到這份上,葉紅當然支持葉小童從軍。她說:“我的小爺子,話說到這份上,我還能拉住你的後腿?古有俗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狐狸滿山走。再說,丈夫丈夫,大不了也隻管得了一丈。丈一就不叫一丈了。我還能把你拴在自己的褲帶上?”
葉小童心裏喜滋滋,但卻裝出不高興的樣子說:“小紅,你高興的話,幹嗎把丈夫比作雞、狗和狐狸?”捧著她的瓜子臉,眼瞳上好像有自己的影子。這哪裏是瞳仁,分明是一粒價值連城的黑寶石。然而,寶石是無生命的物體,眼瞳卻是包含數以億計細胞神經的生命體。眼可傳神,在語言無法表達的感情世界裏,隻有眼瞳能替一對情侶傳達千言萬語所不及的微妙神韻。葉小童說:“小紅,我看出來了,你舍不得我離開。”
“誰說?我怎麼會舍不得?我才不在乎呢!”葉紅搖搖頭,但很快就哽咽,眼淚也強忍在淚腺囊裏。
葉小童也搖頭說:“小紅,你別看我在端詳你的臉,我是在讀一本書呢!你看,這一本書多麼奇特,沒有紙,也沒有字,但感情卻這樣豐富,我一讀就馬上全懂。”
葉紅掰開小童的手,還用手輕輕打了幾下:“你看,你越說越玄了。難怪沒出嫁的姑娘都喜歡唱一首歌:‘嫁夫莫嫁讀書郎,一夜讀書到天光。油鹽柴米全不管,硬指書齋是天堂。’”
葉小童歎口氣說:“唉,窮人家哪來書齋?書齋一要有房間,雖簡陋而求清靜;而要有書和文房四寶,家徒四壁,否則如何叫做書齋?我隻是個初中生,能粗識幾個字,中文能背幾句子曰詩雲,白話能寫幾句的的了了,外文認識ABCD。我反對被書齋框住自己,社會才是大學堂。”
不要以為情侶之間隻有繾綣情意,其實,如果經常在一起感悟人生,愛情之花才能有更多的時間感受陽光,根深而葉茂。終日躲在角落裏享受閨房之樂,培育出來的花朵會過早枯萎,就像牆縫隙中的小花小草,柔弱枯黃,生命過於短促,徒叫多愁善感的瘦詩人歎息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