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像這樣一對情侶誰舍得誰呢?相依為命或同病相憐,都是因為心胸過於狹隘,先祖是遷徙民族的客家人,生命基因中就有博大和開拓。把真摯的情感置於事業之上,把事業置於崇高之上,把崇高置於國家民族之中,才有葉小童的別妻從軍。在魑魅魍魎的軍閥混戰的舊中國,葉小童和葉紅的揮淚告別其實是中華民族鑄造的精靈瑰寶。
相別的前夜,葉小童把葉紅抱在懷裏,用全縣初中作文競賽獎給他的心愛的紀念品,托著葉紅的手,寫上“精忠報國”四個字。
“來,我教你認識這四個字。一個字一個字念:精——忠——報——國。好,再來一遍,跟著我念:精——忠——報——國。好,你自己念給我聽。”
葉紅沒有再念,隻是側過臉來問:“精忠報國,好像是嶽飛老爺說的。”
“對了,多聰明的姑娘,怎不叫我心疼?”葉小童捧著葉紅的臉,細細審視一番,又看見高腳扁火的煤油燈印在葉紅明亮的瞳孔裏,裏麵還有他鬼鬼祟祟的投影,忍不住咬了妻子不厚不薄、棱角分明的嘴唇。
“哎,你到底是貪玩還是教我認字?”葉紅掰開了葉小童親過來的臉。
“你把我當老師?”葉小童問。
葉紅點點頭,沒有答腔。
葉小童又問:“你知道這四個字是怎麼來的?”
葉紅搖頭說:“不知道。”
“真的?”葉小童明知故問。
“真的。可又有何典故?快告訴我。”葉紅用纖細的手拍著葉小童的膝蓋。
葉小童說:“嶽飛父親早死,母親教子甚嚴。七歲時,嶽母在嶽飛背上刺上‘精忠報國’四個字。嶽飛便把精忠報國作為畢生的人生格言。在抗擊金兵中屢建奇功。金兵害怕得不得了,在兵營裏傳開:撼山易,撼嶽家軍難。皇帝昏庸,聽信秦檜的讒言,用十二道金牌把嶽飛從前線召回,以莫須有的罪名把嶽飛殺害於風波亭。至今,杭州西子湖嶽王廟前仍跪著秦檜等人。誰參拜嶽王廟,都會對跪著的秦檜吐口水。”
葉紅歎息了一聲:“惠州也有個西湖。將來惠州西湖也建個嶽王廟,也派人去佛山鑄個秦檜回來,讓他跪在廟門前,讓人吐口水。”
葉小童看到妻子臉上表情的變化,愈是覺得可愛。短短的英雄故事,一代又一代教育著激發著多少人的愛國良知。在古代無數先賢中,嶽飛是葉小童最為崇拜的英雄偶像。今晚的閨房之樂,是葉小童有意安排的。倘若妻子能接受,她就會以豁達的胸懷送別情郎,鼓勵他好自為之,樹立遠大的理想與目標,高高興興地送葉小童參加東征軍。
“我從軍你高興嗎?”葉小童問。
葉紅點點頭。
“小紅,你說話呀!”葉小童催促妻子用語言表示。
葉紅說:“你要我講真話?”
“當然,難道我喜歡聽你說假話?”
“好,我說真話,真的說真話囉!我一百個戀著你,但我會拿大道理管我自己。”話沒說完,淚珠兒已像斷線的串珠兒,又像雨打的梨花,一瓣瓣地落下來。
不要責怪她,眼淚其實是女人的自衛武器,就像壁虎在被追趕時會斷掉一段尾巴,斷掉的尾巴在地上還會不斷地搖晃,而壁虎卻可以借此而逃之夭夭。其實,也不光是葉紅,新婚蜜月,少男少女,出世以來,第一次在糖罐裏泡浸,享受一刻千金的愉快時光,黏糊糊的,甜膩膩的,慵懶得不得了,唧唧噥噥,夜夜傾情,無不怨恨今宵苦短,似睡非睡,似夢非夢,醒來天已黎明。此時間已非屬我所有。新娘得馬上起來,打掃庭院,飼喂雞鴨,燒晨炊,澆菜園,灶頭鍋尾,田頭地尾,家頭窯尾,新衣在身,圍裙係上,赤腳落地,唉,勤勞能幹的客家女,你似采蜜的蜂蝶,開始了一天的忙碌。這時,做丈夫的才捂著疲勞了一夜的胴體,酣然入夢,隻有葉小童,打了一盆冷水,洗臉刷牙,開始了天天堅持的晨讀。
葉紅問丈夫肚子餓不餓?葉小童說:“餓又怎麼樣,住圍龍屋的人,一開廚房門,一燒灶便炊煙繚繞,明天有人問:誰家來客啦?有人夜裏升灶!”
葉紅說:“你明天去東征軍總部,情況特殊些。”
葉小童看看“碗子鍾”,已是深夜一時了,急忙搖頭:“不吃不吃,閉陣眼就天亮了。”於是,拿了一張十行紙,用毛筆寫了兩行柳體毛筆字:
先有綠葉後有花,先有祖國後有她。
民國十五年秋葉小童參加東征軍前。
“你懂不懂?”葉小童問葉紅。
“不懂!”葉紅瞄了瞄,搖著頭坦然地說。
“真不懂?”葉小童故意問。
“唉,秀才先生,誰叫你娶了個文盲做妻子?”她拿著葉小童剛才寫的紙條,輕輕歎息。
“葉紅,你不是講婚姻有緣分嗎?沒有緣分,為什麼我們會結成夫妻?你現在不懂,把它藏起來。你有一天會懂得的。快,把它收拾後,我們上床睡覺,雞都啼了兩遍。”
葉紅一邊收拾,一邊說:“既有緣分,為什麼一聚就散?”因為話說得很輕,葉小童又想著明天出發的事,也就沒接她的話尾,把這句話分析一通。
“寒露過三朝,過水要尋橋”。陽曆十月末,粵東山區已度過了酷暑炎夏,正是“天涼好個秋”的最佳季節。一對即將別離的年輕夫妻相抱在一起,用門牙在對方全身留下數不清的齒印,又在床上被窩裏打滾,好像雙方都想把另一個“我”化進自己的血液裏。總之,軀體和所有器官都使用盡了,但仍嫌自己沒有三頭六臂。欲火焚燒的時候,沸騰的氣體準可以把一座山燒成灰燼,把海水煮幹,把對方溶化在自己的血液裏。很現實,也很空靈。
這一對青年人剛邁進青春最旺盛的金色年華,如同含苞初放的花朵,又美麗,又肥碩,蜂蝶總是阻不住花兒的引誘。它們長時間停在花蕊上,不知道是不是在賞玩花之美,呼吸花之香,飽吮花之汁?總之,它們滿意地飛開了,沾滿花的生命體,飛向另外的花叢。感謝造物主,他賜予人類最美的不見得是各式各樣漂亮的臉蛋,而是充滿活力與神秘的胴體。二十多歲的少男少女,胴體剛剛成熟,曲線均勻,飽滿充實,很富彈性,手感特好,故夜裏黑燈上床,無須把眼睛睜開,用手觸摸就令人幻想萬千,心癢魂迷。如果把燈旋到最小最小,睜眼細看,那朦朧之美更是不可言喻的。
葉小童和葉紅,本是一對天成佳偶,上帝又賜予他倆純淨的靈魂,但這並不影響他們的七情六欲。愛情之歌其實是無數重複的老調,而且一萬個人有一萬種以上的唱法,但都異曲同工,卻又不千篇一律,微妙處就在一個“異”字,即使是一對恩愛情侶,兩個人都各有自己最喜歡彈奏的心曲。比方,葉小童最喜歡葉紅各種姿勢的胴體,以至用撩撥的手段讓愛人表演,弄得愛人都不好意思了,甚至反感了。這葉小童,有時連葉紅身上一顆黑痣都看不夠,好像星體學家發現那顆百年光臨一回地球的哈雷彗星。
“別動,別動!”葉小童按住扭動著身體的葉紅。
“你眼睛老瞪著,發現我身上有寶嗎?”葉紅嗔怒身旁的葉小童。“比寶還寶,比寶值錢千萬倍。”“你老欺負我!”“欺負你我是驢子,欺負你我是狗,我是豬玀!”“哎呀,你的嘴怎麼總也不幹淨?”葉紅把葉小童的嘴用巴掌捂住。
葉小童把葉紅的手掰開,認真地說:“我不瞞你,你身上有個哈雷彗星!”
葉紅驚叫著爬起來:“什麼,我身上有彗星?”
葉小童哈哈大笑:“你看你,驚得像紅火炭灼了似的。告訴你,是個黑痣。”
葉紅也哧溜一聲笑了,她用拳頭捶擊著葉小童隆起的胸脯,埋怨道:“是個黑痣嘛,有什麼稀奇?”話說完,把臉伏在葉小童的胸脯上。除了交媾,這便是葉紅的最大最高的情愛享受。到底是勞動人民,審美的要求沒有葉小童那麼高。其實,說句心裏話,女人同樣也喜歡葉小童赤裸裸的胴體,隻是礙於羞澀,不像男子漢那樣公開甚至明目張膽就是了。
葉小童和葉紅的結合,完全是自由戀愛的結果。他們之間沒有媒婆。雙方都姓葉。在民國初期,在本世紀初,中國內地婦女仍盛行纏足之風,廣東惠州卻有一對同姓夫妻,完全擺脫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靠自由戀愛結合,可謂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大的方麵,應該歸功於孫中山一直主張的廢除婦女纏足,歸功於當時的廣東是全國革命的策源地。另外,任孫中山侍衛長、後來到莫斯科進修、北伐時任國民革命軍獨立團後來被人民稱為北伐軍鐵血軍團團長的葉挺,就是惠州澄江人。革命營造了年輕人自由婚姻的大氣氛。葉小童和葉紅是當時為數尚少,非常幸運的一對。這是今天視多戀、離婚為家常便飯的先生女士們所無法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