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村裏常有講演會或“白話戲”在小學操場舉行。葉小童任代課教員,每學期報酬是一石大米。他有時也上台表演活報劇。他常常集編、導、演於一身,戲演完後,葉紅走到土壘的舞台後麵等他,一見他卸妝下台,便賣死膽走上前去叫聲“老師”。葉小童抬頭一看,一個美麗的姑娘就站在他麵前,低著頭,用手指卷著衣角。
“有什麼問題嗎?”葉小童問。
“你有沒有看見我剛才看戲時哭了?”
葉小童不禁吃了一驚。這場即興表演,無非讓大家娛樂娛樂,真的有教育意義?這演出效果他想也沒想過。現在,卻有一個美麗的姑娘說她看戲時哭了,而且問他看沒看見。
“我看見了,看見你真的流淚。”如果說葉小童一生中也編過謊言,這便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次,也是唯有的一次。可見,好人即使編謊言,其內涵也是美麗的。
葉紅感激地點點頭:“我真感激你,編了一出好戲。秋瑾女士為了爭取婦女不受別人作踐,自己上了斷頭台。現在皇帝都被革命軍趕下了台,婦女嫁人還按老規矩辦,一定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實在不應該。”
葉小童搔著頭皮回答說:“這個問題,這個問題……唉,三言兩語說不清楚。”
“不會的。”葉紅搖頭說,“其實,也不必講很多大道理。剛才你演的小戲,多動人。看看,封建包辦婚姻,男婚女嫁,都要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把什麼都毀了。”
葉小童居然伸手握住姑娘一隻手,貿貿然忘乎所以:“姑娘,我不知怎樣感謝你,感謝你的鼓勵!”
“不,”姑娘甩開葉小童那隻伸過來的手,“我對這戲有意見。”
“什麼意見?”
“為什麼你一個人演少爺、姑娘、父母、媒婆?這樣,愛難愛,恨難恨!最好找五個人來演。”
葉小童終於聽明白姑娘的意思,不禁哈哈大笑:“姑娘,這叫活報劇。再說,找人演也費事。再說,你剛才不說被那出戲感動得流眼淚了?”
活報劇,何謂活報劇?姑娘哪裏懂?她心裏那意思是:什麼“死報”“活報”,我不管。為什麼要一個人同時演幾個角色呢?這樣對壞人壞事就恨不起來,但她沒有把話說下去。半個月後,葉小童到鄰村廣播場去表演,無意中又在人群中看到那姑娘。一個演戲,一個看戲,他們就這樣認識、戀愛、結婚。兩個都姓葉,兩個都沒有媒人介入,別看葉小童斯斯文文,說話慢條斯理,尤其莫看葉紅是一個女流,銅鑼大的字認不了一擔,但卻在村裏幹出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
結婚那天,男女家都不辦酒菜,隻是晚上鬧新房時,請大家喝茶剝花生。村裏的未婚男女都羨慕死了,隻有葉通族長和村裏一些遺老遺少恨得咬牙切齒。
全村男男女女都去葉小童屋裏鬧新房,一邊喝茶剝花生,一邊要新娘新郎講戀愛故事。新事新辦,大家高高興興,不斷傳來鼓掌聲和喝彩聲,而葉通卻把幾個遺老遺少叫到圍龍屋正廳來敘話:“反了,反了!同姓娶同姓,同姓嫁同姓。這世道還有沒有王法族規?請問,在座的父老兄弟,知道是誰舉的媒嗎?孫中山革溥儀皇帝的命,是不是連家教族規都掃地出門?”
“唉,革命革命,天子還沒倒,就出了一批北洋軍閥和陳炯明。”眾鄉紳攤開雙手,表示天意難違,天意難抗。
“糊塗!”族長把巴掌往大理石圓桌一拍,“孫大炮革天子的命由他,我不管,這村子如果不整治,就對不起葉氏列祖列宗。各人一條心,有錢堪買針?各位,大家聽著,由我掌舵,葉氏這條船翻不了。”
於是他便慫恿兒子強占葉紅,上演了一出活報劇。
……
雞啼三遍的時候,葉紅的臉仍埋在丈夫飽滿的胸脯裏。一夜傾情,情話正濃。
“小童,你告訴我,你有知識有文化,又是一個美男人,靚仔一個,為什麼看上我這個大字不識一籮的村姑?”葉紅俯著臉又一次問他。
唉!又是這句老話。葉紅問過多少次,他又解釋過多少次!天,女人哪,嫁了一個自己滿意的丈夫就認為自己占了大便宜,心裏老是懸著。
“我告訴你多少遍了。”葉小童輕輕撫著妻子柔順的齊耳短發,“我不早告訴你了,我們第一次接觸,我就發現你黑眼瞳裏有我的影子。”
“真的?”她瞪大眼睛問。
“那能假嗎?”他認認真真地回答。
“那是不是迷信,或是神經過敏?”神經過敏是知識分子腔。這是嫁葉小童後學會的幾句學生腔,在一夜情話派上了用場,所以,話一說完,兩個人都忍俊不禁。
“怎麼扯到迷信呢?你覺得嫁了葉小童吃虧了嗎?我這個人對所有事情都喜歡拿到手掌上掂量掂量,從不神經過敏。”
葉紅捶著小童的胸脯,委屈地說:“這事兒挺玄的,多問一遍不該嗎?我還是相信婚姻至少是要有緣分的。我村裏那些未出嫁的姐妹,對我們的婚姻都眼紅死了。你別說,我迷信呀,冥冥之中我好像得了神的指引。”
葉小童笑了:“這很簡單,葉紅,文化程度可以慢慢提高,但你的美麗,你純潔的心靈,卻是其他姑娘不能代替的。緣分這東西,比較玄,我就說不清楚了。”
是到了該起床的時候了。情話,其實是心靈的獨白,人間所有語言都忌怕重複,單調與重複,令人厭惡,它是語言中的二氧化碳,輕量已使呼吸艱難,重量則足以使人窒息。唯有情話,重重複複都聽不厭,聽不夠。沒完沒了的情話,古詩人用一句詩的語言概括——剪不斷,理還亂。誰讀過它多少遍,都會感到妙不可言。
送別的場麵很簡單:她送他一雙親手納的布鞋;他送她一支縣中學作文比賽時獲獎的上海產自來水筆。臨別,葉紅抽泣,嗚咽;小童則強顏歡笑,打起十二分精神。詩人墨客寫過多少離別詩,但此情此景,全都如此蒼白。他在下過驟雨而有點泥濘的公路上攔住一輛開往惠州的汽車,鑽進充滿汗臭和醃鹹魚之類味道的車廂裏,隻用手向外招招,但卻沒有伸出頭來,大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莊嚴與悲壯。
東征結束,誰也沒有發現葉小童這位放棄蜜月投筆從戎的熱血戰士。到程武發現葉小童時,其愛妻已落入虎口。本是山窮水盡,誰知又柳暗花明,可謂不幸中之大幸。
一個猛士,一生中雖有春雨,但總是充滿悲劇色彩。惟其如此,才有可能鑄造鋒利無比的生命之劍,才有波濤洶湧的生命內涵。壯哉,葉小童,賀勝橋與汀泗橋至今仍能聽到你衝鋒陷陣的呐喊,壯士的生命是永恒的,而年齡的概念從來不適用於馬革裹屍的英烈。所以,在我們眼裏,即使時間進入二十一世紀,葉小童還是一樣天真、美好、年輕……
葉小童,斯人一去不複回,畢竟,他已長眠於賀勝橋附近的村莊裏,綠了一片青山……
葉紅浮想聯翩,她沒有多大的悲慟,隻把湧動在喉間的翻騰不已的血吞回,讓受傷的心承受最大的壓力。
“對啦,小童臨別時留給她一張紙條。”葉小童走後她無意中看過一次,就是看不太懂。這山村有一位教師,人很隨和,文化很高,常向婦女們講反對婦女“三從四德”的道理,很受人尊敬,再過些日子,她想應該把這條子拿給他詮釋詮釋,看那條子裏有什麼秘密。
於是,她離開了那葉兒極綠、遮天蔽日的楓樹,不覺已在樹下呆坐了兩個小時。她和平日一樣,去山下砍柴割草。
日近三竿,春日融融,到處都可以聽到啼血的杜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