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天幹地支(1 / 3)

一九八六年丙寅年對六十歲的袁來福來說,是一個傷心的年頭;幹脆說是一個災難的年頭。先是一場特大洪水衝毀了他建在公路邊的小雜貨鋪。一畝靠河邊的責任田在即將開鐮時被洗劫得顆粒無收,田也被淤泥堆成旱壩或沙丘。老人在洪水退卻時冒著齊腰深的急湍流水,來到責任田的位置,望著一片洪荒的村莊田野,老淚縱橫仰天長歎:“天啊,人還能活嗎?”

丙寅年春節前,集市上賣的傳統木刻粉紅紙印刷的“牛郎歌”,都預報這年年成好,風調雨順。那年沒有桃花汛,也沒有龍舟汛,眼看成熟的禾苗上一串串金燦燦的稻穗粒粒圓實飽滿,成熟低頭準備報答大地主人的辛苦,誰知一個在陸豐登陸的強台風,帶來了三個晝夜的瓢潑大雨。百孔千瘡“豆腐堤”,哪能經受百年一遇的大水。七月九日深夜開始,上遊五華崩堤了,下遊廿多個縣、鎮、鄉大堤幾乎全部崩潰,臨時組織的“防洪大軍”立即解散各自逃回家裏。那天也是星期六周末,洪水像當年偷襲珍珠港的日本飛機群,在山本五十六大將指揮下把珍珠港的美國艦隊炸個“屍橫遍野”。曆史總是驚人地相似。台風雨帶來的洪水急劇上漲即將漫堤時,許多人還在娛樂,弦歌陣陣,一片醉人的和平景象,於是“指揮官”竟忘記把船港裏的船調幾艘到上遊待命。待堤壩潰崩時,大水已封住橋孔。沒有交通工具,城裏如何聯絡、疏散、搶救?城成了死城,乘直升機視察災情的省委書記、省長幹著急,氣得說不出話。這就是廣東改革史中有名的“水淹A城”。

那年水災的損失有人說達人民幣數個億。有人說這個數字有水分,虛報災情。總之,此事驚動了聯合國難民署,派專員視察,撥專款賑災。雖然救濟數目很小,隻是象征性質,但卻令周圍受災的市縣羨慕得不得了。

袁來福老漢的地被淹了,隻是其中一部分,可謂微不足道,但對一家一戶來說,簡直是砸了鍋。八十年代,政府提倡生產自救。隻要過得去,誰都不願吃政府的救濟糧。所以,大水一退,袁老漢就連夜收割被洪水泡浸了的水稻。發芽的穀子好在不多,老漢用熱鍋把它烘幹,把它當飼料儲存,把損失減少至最小最小。坍塌了的鋪子,隻是倒了鋪麵,儲藏商品的後倉隻是裂了牆縫,真是不幸中之萬幸。

無論是店鋪的坍塌和責任田的受淹,損失都隻能是物質方麵的,金錢方麵的。可以用勤勞節約和政府的支持彌補、挽救。“節日吃幹,平日吃稀;忙時吃幹,閑時吃稀。”幾十年來袁來福都這麼幹。這一輩子,來福老漢肩上的擔子一直都那麼沉重,“日求一餐,夜求一宿”,這就是他的目標。對芸芸眾生來說,生活不堪負累,還敢有什麼奢望?

令來福無法割舍的是,和他共患難四十載的老伴信子要回她的祖國日本。接到電報時,他腦海裏響了一聲炸雷。天啊,他們多狠,果然要信子回國。一對患難夫妻很快就要分手。日本的富士山和美麗的櫻花,東京銀座是怎樣燈紅酒綠,熱鬧繁華,老漢根本無法想象,他隻知道信子要去的地方,離韓江,也離A城很遠很遠。

一九八〇年,日本政府就通過中國政府和駐中國的日本大使館,要信子和她的養子,也就是她的外甥袁和平一起回國。無奈信子舍不得四十年患難與共的丈夫,拒絕了回國的護照,隻送袁和平一人回國。五年過去了,在日本的親友和回國的袁和平多次來信,要信子下決心回國,還說如果不忍舍棄中國的丈夫,他們會向中國政府和日本政府申請將袁來福移居日本。這樣,信子心軟了,改變了堅決留在中國的主意。日本,畢竟是信子的祖國,那邊活在人世的,有不少是信子童年、少年時代的親朋。祖國,對善良的百姓寓意著的是大寫的母親,不管你有一千種原因,一萬個理由,祖國和她天涯海角的兒女都連著一根根割不斷的血脈。對於信子回國,四鄉六裏的親朋鄉黨大致都能理解。

搶收的穀子全都晾在廳子裏、走廊上。這是袁和平回日本後彙來五千元人民幣建的。鄉政府批準他在自己開荒的旱地上興建,不收土地費,磚基、泥牆、瓦麵。因陋就簡,正麵一廳兩房,東西兩邊退縮一個走廊位,左廂兩間,右廂兩間,外麵有矮圍牆和大門圍起來的小院子。依然是古代客家圍龍屋的縮影,隻是規模變小了。在當地稱為“四點金”。

“四點金”雖然遠比不上大圍龍的氣派,但仍有很重的北方四合院的痕跡。在建築學上,客家人的房屋源於北方,但卻吸收了海外洋樓的某些優點,特別重視采光與空氣的對流。這是在廣東潮汕乃至珠江三角洲無法與其攀比的。當然,人少地多也是構成客家建築風格的重要原因。所以,無論你住的是客家的圍龍屋還是“四點金”,你都會感到古老民族的雄渾坦蕩,仿佛置身於無垠的森林和原野。可惜,我們的主人公袁來福沒有這種體驗。

袁來福並不愚昧,但他的生活實在是太坎坷了。一個個無休無止的不幸把他幻想的翅膀一個接一個折斷,心傷永遠也無法愈合,他慢慢變得麻木了。一生無欲無望,心實際上已經死了,它早不存在於人世間,若要真正見到他們非去讀但丁的《神曲》,看到最心驚肉跳,最血肉淋漓的那一章,準會有袁來福扔下的心髒。

夫妻倆漏夜爭分奪秒在洪水退卻時把倒伏的稻子全部收割回來,放在院子裏用水衝洗,過後才用腳踏打禾機脫粒,晾幹。長芽的穀子不多,在熱鍋裏烘幹後,就裝進穀櫃裏。真是從老天爺嘴裏奪糧。由於搶收及時,扳著指頭算一算,損失已降到最小,至少一年的口糧、牲口飼料還可以應付過去。災年無災,共產黨治國的一張王牌。

那天夜晚,來福老漢洗了一盆熱水澡,坐在小竹椅子裏休息。屋裏的燈全滅了,隻有他抽旱煙時煙鍋裏的火一閃一閃,煙草在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