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有幾天不說話了。他的肚子是一個貨櫃,是一垃圾堆放場。天地之間,一切對他最壞的消息乃至不幸,老漢的肚子都可以全部把它容納、貯存。鐵青著的臉如生了青苔的石碑,即使他朝著陽光,看一遍感到毫無光彩,再看一遍覺得陰森森。他對一切遭遇並不反抗,事事都逆來順受,無論對社會家庭,他都隻有一套拳路應付,哪怕你舉起刀斧準備宰他,他也不會瞪你一眼表示報複。在他詞彙裏,除了“忍”字外,再也沒有別的字眼。令你不免萌發憐憫之心。
遇到這樣的僵局,十之有九甚至十之有十都是信子出場。勸說是一種,溫馨愛撫也是一種,流淚啜泣是一種,惱他吵架也是一種。在經過兩天三天不開口後,他自己也煩躁,也難受,就是失落羊群的迷途羔羊,也害怕孤獨,也想找夥伴。信子與之共患難四十載,自然會觀察“火候”,那是機會,切勿錯過。
“那發芽的穀子雖然焙幹入櫃,你準備怎樣處理?”信子知道,千萬不能提及自己回日本的事。
“……”
“發芽的穀子一萬個不能拿去交公糧。”她明知丈夫一百個不會這樣,但卻是一劑“激將法”。
“……”但他卻抽開嘴裏叼著的煙杆,舉著它左搖右擺。
“天啊!他多清醒,半點不糊塗。但他還是不開口。”信子一半高興,一半失望,自言自語對自己說。
“發芽的穀子有害身體,隻能作飼料喂牲口。”
“……”
“我怕你把發芽的穀子當口糧。”
老漢嘴裏還是叼著煙杆,隻輕輕地搖搖頭,用手勢和動作表示他不會把發芽的穀子當口糧。
“今年水災,水田被淹,糧食減產,但不影響我們家的口糧。我一走,口糧就更充足。”
“……”
信子回日本,無形中多了一份口糧,來福怎麼不知道?可見,令他煩躁痛苦的並不是水災,收成,糧食這一類的事情。
“這次水淹A城,機器浸水,日用百貨倉庫裏也浸水,水上了二層樓,你說損失大不大?比較起來,我們家裏的損失還不算大。”
“嗯……”沒有下文。
“我知道,你是說我們家塌了店鋪,田裏水稻也有損失。”
“嗯!”雖然也沒有下文,但口氣不同,表示讚成信子的意見。
“路邊店坍了,隻坍了前麵,後麵的貨房,屋裏隻掉了幾塊瓦。昨天,保險公司派人調查了,初步賠償我們二千元,基本可以抵償商店的損失。我走後,店就不再開了。你口糧也足,零用錢也不缺。好好過日子。出門作田,早出早歸。最好把酒戒了,老人喝酒,傷腦,傷肝,傷肺,傷身子。”
“嗯!”開始還是嗯一聲,但接著就拔出嘴裏叼著的煙杆,在空中飛舞:“不戒,不戒,酒不能戒。孤苦伶仃一老頭,還怕喝酒傷身子?”
總算開口了,信子長長舒了一口氣。時下青年到歌廳唱歌,都喜歡那首《沉默是金》。信子聽過,甚至聽袁和平的朋友講過,她感到好奇怪。她家來福一沉默,家裏立即變成了下地獄的黃泉路。為什麼那些青年把沉默是金當歌子唱?信子趕快接住丈夫的話茬:“好了,好了,不戒酒——其實我一走,誰幫你戒酒呢?我們訂君子協定吧——不戒酒,但限量。同意不同意?”
來福說:“我喝不喝酒,限量不限量,你在日本怎麼知道?就是讓你登上富士山頂,你能瞧見我喝酒嗎?”
這明明是調侃,說話如此平和風趣,平時並不多見,甚至反常。足見,麻木了的來福老漢,依然智慧機靈,就是那句話——IQ(智商)不低。
妻子忍住笑,正兒八經地說:“我何須登富士山頂找你。你周圍都有我的眼睛,隨時都會向我報告。”
“間諜!”來福也冷不丁地應了一句。
信子順勢把話題拉過來:“來福,我在日本的親友下決心申請你移居日本,你不會反對吧?”
來福連連搖頭,把那柄尺來長的旱煙塞進嘴巴裏。
“難道我日本親友的主意不好?”
來福還是搖頭。
“唉,多少患難和不幸我們都挨過來了。我真不願在太平盛世的日子全家分手。”
“你回日本,是回娘家。難道你後悔了嗎?”來福聲音很小但卻是一字一句。
這回是信子搖頭了。
來福說:“能回自己的祖國,這有什麼好猶豫的?你不要用常人的眼光看我。你高高興興地走吧!我呢,不也和你一樣,根在中國,紮得又那麼深,把它挖到另外一個國家栽種,不枯萎嗎?”
信子點點頭,沒有回話。雙方都靜默下來,覺得都不應該勉強,強人家之所難。但坐在自己麵前的並不是別人,而是自己患難與共的老伴。愛祖國和自己的幸福,在那戰爭年代,可以說大致一致。
說這話時,袁來福想起了一件往事:
上中學的時候,天空經常有日本飛機騷擾,縣城經常拉響空襲警報,尖銳的汽笛聲,刺耳鑽心,嚇得雞飛狗跳,行人東躲西藏。有時候還在敵機轟鳴中傳來地動山搖的悶雷,那是敵機下鐵蛋——投炸彈了。敵人的殘暴激怒了一批中國熱血青年。蔣介石在重慶以盟軍駐中國戰區統帥的身份,提出了“知識青年從軍抗日”的號召。“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多少仁人誌士熱血沸騰了,袁來福的父親在北伐軍攻打賀勝橋汀泗橋戰役中捐軀,家仇國難,他報名從軍了。那時,他有一個女朋友,體質纖弱,雖報名而未批準,那位女朋友很有才華,具有詩人氣質,她怕來福誌願不堅決,連夜作詩送給來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