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有綠葉後有花,
先愛祖國後愛她。
大樹紮根沃土下,
葉綠花紅果實甜。
先有綠葉後有花,
先有祖國後有她。
先有綠葉後有花,
先愛祖國後愛她。
袁來福把女友送給他的詩藏好,熱血沸騰地踏進軍營。不久,就有一首這樣的歌在軍營裏唱,在學校裏唱,在所有集會時唱,甚至在前線指揮所裏唱。一聽歌聲,他就仿佛看見女友,看見她婀娜的身段,熱淚盈眶地等待著他凱旋。
都半個世紀了,斯人早化成一抔黃土,這首歌仍深深埋在他心坎裏。雖然現在此情此景和當年境況迥異,但歌的內涵,對他和信子的分手別離意義依然如故。
“他娘,回娘家的日子決定了沒有?”這回來福主動發話。
“定了。”
“哪一天?”
“七月初二。”
“誰選的日課?”
“大東寺明慧法師。”
沉默半晌,來福忽然提出:“七月初三比初二好。”
信子想:“男人也許難舍這次別離,希望多留一天。”隻說,“那就改初三吧。”
來福說:“不是我難舍難離。初二為癸未,初三為甲申。癸為天幹之末;甲為天幹之首。舍末就首,事事通達。不信,你再拿我的意見和明慧法師商量。”
“怪不得!”信子驚叫,“我找明慧法師揀出遠門日課的時候,明慧法師就說,你身邊不就有一位精通《周易》的陰陽先生嗎?我還以為是明慧法師捉弄我呢!”
“《周易》博古通今,是本天書,讀懂極難。我也隻看了白話文譯本,初曉一二,連解讀皮毛尚差十萬八千裏,更談不上精通。隻是有一次和明慧法師談論六祖,為什麼五祖大弟子神秀不能接五祖衣缽?比不上不識一籮字的慧能。差就差在一個‘悟’字。其實,神秀學識不差,作偈曰:‘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如果不碰上慧能,神秀應該是一個很有學問的和尚。誰知慧能針鋒相對,作偈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一切皆空,慧能做到了,神秀的戀世情結解不開,所以慧能接了五祖的衣缽,成為對佛學有革新有創建的六祖。我和明慧法師就談這些。”
信中說:“佛學我不懂,但戀世總比厭世好。”
來福說:“戀世當然有它的積極意義。但戀世和戀世俗意思不一樣,甚至有天壤之別。不過話說回來,戀世俗根源深遠,古已有之,可謂自古皆然,於今為烈。”
信子說:“我在日本讀中學時,父親就想叫我進神學院。中日爆發戰事後,在關東軍做事的哥哥把我騙到中國東三省,要我當關東軍參謀長的文員。我死活不願,裝瘋賣傻,情願給哥哥看家。”
來福說:“神學院是基督教辦的。你父親是美大學生,又是一個財閥。你如果進神學院,就是基督徒了。你還敢拜佛?這不成了異教徒?”
信子歎了一聲:“一切都是天意,天網恢恢,我信天。”
沉默半晌,來福問:“動身時間變不變?初二還是初三?要不要再問問明慧法師?”
信子說:“我決定了,初三動身。”
來福說:“還有好幾天,你好好安排。頭要緊的是辦手續,絕對不能疏漏,其次要帶什麼東西回去?蕨幹、菜幹、筍幹、梅菜幹,在大城市都是罕見的山珍。還有,動身之前,要去拜辭哪些親友?自己上門找他們,不要等人上門拜辭你……”
“那好,一大串我要告別的親友名單你替我記下來。”信子從房裏取出紙薄和圓珠筆,塞到來福的膝蓋上。
來福搖頭,不以為然應道:“有那麼複雜嗎?何必大動幹戈?無非是程家一脈,還有就是和平的幾個相好。”
信子說:“程家一脈,有的他們自己會來見麵,有的要我上門,有的在外地工作,就不必打擾他們了。至於和平的好朋友,大多數是年輕人,他們消息靈通,早就相邀好到我們家來……”
這時,一直蹲在來福身旁的黃狗汪汪汪朝大門號叫,接著就有人來敲門。
“大叔,大娘,開門吧,你聽出我是誰嗎?”
信子一邊答話,一邊去開門:“小華,我和你大叔剛提到你,話才落音,你就來敲門了。”
小華一進門,就調皮地行日本見麵禮:“大叔大娘,米西米西!”
小華曾經與袁和平相好。現在雖然隔山隔海,仍經常到和平的小四合院串門,信子也把她當親生女兒看,感情融洽得不得了。
來福老漢揚起手裏的煙杆,高興得比比畫畫:“小華,想不想去日本?找你大娘說個明白。你真的去日本,天天都得跟你大娘米西米西呢!”
信子一瞪眼:“五十歲的男子漢,說話沒點兒正經。”回頭拉著小華進屋,開亮了廳子裏那支三十瓦的熒光燈管,對小華說:“小華,你來得正好,再有十來天,我就得離開這個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那個地方叫日本。我有許多傷心的過去,但畢竟是我的胞衣跡,我的祖國啊!我狠心拋開你大叔,心裏實在不情願。許多事,我都隻能拜托你……”說到這裏,忽然大聲號啕起來。急得來福和小華心慌意亂,一時手足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