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夏天,韓江上遊的寧江平原一次被淹,上萬災民無家可歸,附近山上的苦苣、蕨菜全被挖光采光,填塞災民饑餓的肚子。真是哀鴻遍野,滿目瘡痍。
洪水退後,烈日炎炎,被洪水淹過的村莊田野被烤炙得像用火烤過,被浸死的動物屍體和腐爛植物臭味熏天,村莊成了堆屍場,哪裏有一點新鮮空氣?
北伐軍國民革命軍第七軍先遣連連長賀勝橋戰役犧牲的老袁的戰友程武,在參加淞滬戰役前曾請假回家探親,他冒著災後悶熱天氣,摸蹤尋跡,找到老袁改嫁的媳婦。那個蓬頭垢麵的女人就是他要找的人,那個十歲仍無上衣穿,隻掛紅肚兜的男孩就是老袁的遺孤袁軍軍——就是我們麵前的袁來福。
來福——寄托著芸芸眾生對苦難的懼怕和對人生美麗的幻想。可知來福的父母生養兒子時有過多少的奢望。可惜,在舊社會,特別在戰爭年代,平民百姓和幸福永遠沾不上邊。有機會好像來了,但那是美麗的彩虹,或者是變幻萬千的海市蜃樓,始終都躲在天邊,永遠到不了你的身邊。來福哪有福來呀?繈褓中,父親就戰死在北伐軍征途中的賀勝橋。烈士馬革裹屍,死得轟轟烈烈,而妻子卻因為活命不得不帶著兒子改嫁。程武雖然答應支持來福讀書,但不到一百天,他自己也壯烈犧牲在淞滬戰役中敵艦雲集的吳淞口。他靠父親的好朋友——一位縣參議員的襄助,小學畢業後就考上了縣立師範。
當年的來福,絕不像現在那樣幹癟猥瑣,讀高中時,他已長成個頭很高的“帥哥”。他功課好,又在村裏學會幾種祖傳秘製的中草藥。一九四四年春,來福響應“蔣委員長”征兵的號召,他毅然投筆從戎,編入溫鳴劍將軍所轄的二〇九師,在福建上杭受訓,成了蔣介石嫡係中的一張王牌。
這批少爺兵洪福齊天,參軍才一年多,日本就宣布無條件投降。
這時,另外一種戰爭又醞釀成熟了。蘇聯出兵中國東北,給日本帝國主義致命一重拳。這時,在抗日聯軍的配合下,林彪將軍的部隊移師東北,蔣介石則用飛機火車調兵遣將。二〇九師作為蔣介石的子弟兵,以最快的速度調駐長春、沈陽等大城市。
那時,雖然蘇聯進軍東北,長崎、廣島上空響起滅絕生靈的原子彈,天皇也詔令日軍放下武器投降,但仍有小股負隅頑抗,更恐怖的是那些雙手沾滿人民鮮血的戰犯和犯罪分子,大規模地自殺,以死標榜武士道精神,以死效忠天皇。
日本人的自殺頗與眾不同,特別是那些有地位、有軍銜的皇軍,自殺時要舉行禮儀。自殺者坐在親友們中間,墊著白布,儀式完畢後,自殺者才舉起利劍剖腹。自然,周圍的白布都染上了紅色。
受盡了皇軍欺壓的中國人,一見到皇軍就四處追逐,擲石塊,丟爛蘋果,吐口水,恥笑他們,侮辱他們。當然,這都是老百姓或孩子們幹的事。中國軍隊,無論是八路軍還是國民黨的所謂“中央軍”,都遵守戰爭條例、國際公約,不打罵、侮辱戰俘。至於老百姓,那就難說了,血海深仇,家仇國恨,淪陷時期敵人鐵蹄的踐踏蹂躪,掠奪屠殺,積怨太深了,擲石頭丟爛果子,也不傷害皮肉,但對驕橫跋扈、不可一世的日本皇軍,麵子確實擱不下,委屈和羞恥乃在所難免。彈藥倉庫裏還有槍炮呢,手裏還仗著殺人刀,腰間還掛著有鋥亮的手槍,為什麼要投降,不可以在戰場上轟轟烈烈死去嗎?他們哪裏想象得到爆炸原子彈的廣島、長崎已經毀滅成灰燼?大皇軍威風掃地,現在他們開始嚐試祖國淪喪主權的滋味,威風凜凜,視中國人如牛馬的日本皇軍一夜之間成了戰俘,人格喪盡,想不通啊!幸好利劍在手,可以剖腹自戮,武士道精神這時仍可以派上用場。年輕的信子姑娘,在東京上小學上中學,父親是巨賈,母親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哥哥是日本駐中國關東軍司令部的高級文員,信子姑娘不愁吃,不愁穿,生活自由自在。中國發生了“九一八”事變,“一·二八”事變,她聽說過,也問過父親,父親說:“日本自從明治維新後,勵精圖治,振興國家。中國地大物博,資源豐富,卻長期處於封建統治和軍閥割據之中,民窮國弱。日本進軍中國,主要是幫助這個古老的鄰國振興國家和民族,他們不理解,也損害軍閥和官僚的利益,於是便發生戰爭。”
信子偏著頭問:“那麼,為什麼學校裏有些學生,外國有些報紙都說日本侵略中國呢?”
父親聽了不高興,大聲阻止道:“那是反戰宣傳,違背天皇聖諭和首相決策。千萬別輕信謠言。”
母親則搖頭歎道:“幫助幫助,把辦法提出來,借點錢給人家。中國人哪有不歡迎的呢?你幹嗎動刀動槍,還派飛機轟炸?別人的家事,管那麼多幹嗎?”
父親不高興說:“在天朝日本,我們最高的權威就是天皇。基督在日本,找不到朋友。嗨,我們家裏快變成反戰的教堂了。”父親說完拂袖而去。
母親則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她非常痛苦地自言自語:“主啊,原諒那人的無知,那混話,真是對神的褻瀆!”又對信子說,“孩子,在日本,許多人眼中隻有天皇,沒有上帝。其實,上帝和我們永遠同在。你中學畢業後,去讀神學院好嗎?神學院院長是我在美國時的朋友。”
信子當然願意讀神學院。可是,高中一畢業,在關東軍司令部的哥哥就把信子帶到中國沈陽。
這事情顯然是征得父親同意。母親雖然反對,但卻無能為力,隻能抱著女兒傷心流淚,罵兒子和丈夫心腸太狠,不讓信子留在身邊。信子雖不是反戰派,但她對日本幫助中國成立大東亞共榮圈打了很多問號。可見,從廣義上說,日本人民是愛好和平的,反對侵略中國的。即使像信子那樣的家庭,父親和哥哥都是天皇的效忠者,哥哥又是日本關東軍司令部的參謀,但一家人對皇軍侵略中國意見都很不一致。
哥哥龜田給信子在關東軍司令部謀了個好位置。翻譯各地收買的漢奸收集的情報,工薪不薄。但信子說她從小就有心髒病,不能勝任這一工作,情願替哥哥管家。她除了料理家務外,有時也燒幾樣日本菜,吃得哥哥嫂嫂伸長了脖子大聲道好叫妙。
一九四三年夏,嫂子分娩,得一男嬰,取名大野,並在下麵加了兩個中文:大野喜吉,日本全名為大野幸之助。於是,信子便把撫養照料一把包攬過來。其時,日本軍已失去海上霸主地位,美國海軍控製了夏威夷中途島等諸多戰略要地,日本海軍大將山本五十六在一次視察中途島時密碼被美方破譯,機毀人亡,造成日本朝野一片恐慌。日本本土已受美國空軍海軍鉗製,朝野上層甚至有移都中國東北之說。作為關東軍司令部,雖然工作緊張有序,但也掩飾不了內心的恐慌和無形壓力。因此,孩子和家務龜田根本無暇也無心料理。這樣,信子就沒有“下崗”的工作憂慮了。信子常常帶著大野東遊西逛,接觸許多中國人,居然學會了一口流利的中國普通話。
他們當然不能接觸那些平民,那些被皇軍欺壓奴役的芸芸眾生。皇軍禁止和那些人接觸,真正的老百姓也不願意和皇軍的家屬接觸。信子接觸到的,是在皇軍供職即漢奸一類人的家屬。但即使這樣,她也看到皇軍作威作福和那些走狗們低三下四,卑躬屈膝的模樣。至少那些中國老百姓,要麼裝聾作啞,要麼退避三舍。有時候,也看到皇軍陳屍街頭,或是鮮血淋漓,或是屍首不全,這大概是打家劫舍,奸淫良婦的惡棍。老百姓稱他們是歹徒,不承認他們是皇軍,叫皇軍啞子吃黃連,有嘴說不出話。皇軍怎麼不知道這是中國人報的一箭之仇呢?看著陳屍街頭的日本人,不免有兔死狐悲的感慨。使信子想起了當年與父母爭論的事,眼前的現實給那場無結果的爭論作了最公正的評價。
從哥哥嫂嫂的忙碌,取消假期,從沈陽街道上老百姓的竊竊私語和神秘的臉色,可以估計到戰事日趨惡化。不久,她收到一位女友從日本寄來的信,告知信子:在海軍航空兵服役的男友中川,參加了“神風敢死隊”駕機直闖美國軍艦的煙囪,機毀人亡,炸沉了敵艦,靈位已上了日本東京的“靖國神社”,使所有活著的同學引以為榮。中川是信子在中學讀書時極要好的男朋友。此消息給信子十分沉重的打擊,她預料日本已完全失去海上優勢。出現“神風敢死隊”,證明這場戰事已迫使皇軍走向窮途末路。否則,作戰司令部絕對不舍得讓那些日本的年輕精英葬身於敵艦煙囪裏。時隔不久,信子又聽到蘇、美、英三國軍隊在易北河會師,柏林陷落,希特勒和情婦自殺毀屍。
軸心國德、意、日,德意皆亡,現在隻剩下日本。兔死狐悲,解決德、意二國後,英、美、蘇就可以掉頭東進,而最使關東軍害怕的是和日本有條約簽訂的蘇聯。關東軍日日擔心蘇聯紅軍跨進中國東北門戶。這似乎不需要學識淵博的時事評論員,即如信子這樣的一介平民就可以給日本前途下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