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不解之緣(2 / 3)

那一天,信子出門回來,麵如土色,精神恍惚,嫂嫂問她發生了什麼事。信子前言不搭後語:“世界——末——日到——了。”

“唉,信子,你得了什麼邪症?”

信子這才告訴嫂嫂:“美國在廣島、長崎投放了一顆什麼炸彈,反正廣島、長崎都燒成了灰,連堅固的鐵柱鐵塔都變成了一塊鐵餅子,你說那裏的人還保得住命嗎?”

嫂嫂連忙擺手,怕她哥哥追問或者不高興。其實,搞情報翻譯的嫂嫂哪會不知道美國原子彈把長崎、廣島燒毀成廢墟的消息?接著,蘇聯紅軍揮戈南下。日本天皇詔告,日本無條件向盟軍投降。使幾萬萬人卷入兵燹之災的日本帝國主義,現在已嚐到戰火的滋味。瞧,幾千米的上空,核子化成了朵朵重疊向上翻滾的蘑菇雲,幾千度的高溫,把城市一切建築烤成焦土,所有行人全都裸體變形,像從地獄裏鑽出來的魔鬼。結果,是整座城市毀滅……美國人一不做二不休,而大日本帝國又有多少個城市可以承受核彈的浩劫?天皇裕仁召開禦前緊急會議,決定向盟軍無條件投降。這時,蘇聯紅軍根據雅爾塔協定的決議,揮師東進。這時士氣已盡自號為“天下第一軍”的日本關東軍,在強大的蘇聯紅軍包圍下,不堪一擊,全線崩潰。

投降儀式還未舉行,二〇九師就被空運沈陽,而進軍東北的林彪部隊,隻能坐一段火車走一段路趕到抗日聯軍集結的吉林。

關東軍是日本的王牌軍,一直駐在東三省防備蘇聯東進南下。效忠於天皇的關東軍大小將領,平日飛揚跋扈,驕橫得不得了,自然也是作惡多端的。被奴役了十多年的東北人民,仇深似海,擲石頭吐口水解一下眼前仇恨,也可消一消氣,關東軍則視為違背海牙國際公約,是奇恥大辱。實際上,他們也知道自己作惡多端,中國人的雪恥報仇還遠遠沒有開始。美名效忠天皇,實際上也是無麵再見“江東父老”,一段時間,關東軍將領和高級參謀人員中掀起了效忠天皇剖腹自戕的熱浪。

信子參加了哥哥的“剖腹禮”。親朋圍著一個圓圈。哥哥坐在中心,底墊白布,身邊放著一把亮錚錚的軍刀,神情木然。在朝東向神和天皇禱告完畢後,哥哥舉起鋼刀,微微閉著雙眼自己剖腹,刀落處,隻見一股殷紅的鮮血像湧泉直噴,哥哥倒在血泊中,鮮血染紅了的白布……

信子實在不能接受這悲壯的場麵,她顧不得許多禮儀和那些繁文縟節,哇的一聲哭了,離開院子往街上跑。她沒有看見嫂嫂的表情,但她猜想嫂嫂當時應該昏死過去才合情理。街上,到處都是無序的慌亂,許多地方都聚滿了人,特別是小孩子追逐皇軍,一邊嬉笑,一邊擲石頭或吐口水。腰間佩刀,威風凜凜誰見誰躲的日本皇軍,今天,隻是一夜之間突然變成人人喊打,無處躲藏的過街老鼠。假如不是天皇下了聖詔,向盟軍無條件投降,他們會選擇戰死這條路。其實,蘇聯出兵東北,證明他們過高估計自己,蘇聯紅軍以摧枯拉朽之勢,幾天內就踏破了關東軍誇耀的全部防線,徹底打破了關東軍不可戰勝的神話。

信子晚上回到寓所時,已是上燈時分,兩歲的大野,在廚房裏哭得很傷心。他餓啦!

“大野,媽媽呢?”信子焦急地問道。

大野指著對麵一間緊閉著門的房子:“媽媽在裏麵。”

“你怎麼不進去?”聲音急促得很。

信子敲門:“嫂嫂,嫂嫂,快開門啊!”

沒有回答。

“快開門啊!孩子找媽媽呢!”

沒有回答。

信子拿了一張沉重的梨木板凳,對準朝天井的那個毛玻璃窗砸去,玻璃窗嘩啦啦碎成無數小塊,一個模糊的人影,穿著白色衣裙,飄忽搖晃。天,嫂嫂上吊自殺了!

好不容易把門撬開,信子在案頭發現嫂嫂的絕命書:

信子,被人擲石頭吐口水的日子我沒法過。我手上也有戰爭的血跡,不如跟你哥哥一塊更省事。你沒有參加戰爭,中國人自然不會虐待你。孩子還小,我拜托你了。請珍重。永別了。

嫂嫂

從來不染指戰事的信子姑娘,無憂無慮,無牽無掛,今天,她怎麼挑得起撫養兩歲孩子的重任呢?

把全人類都卷入戰火的第二次世界大戰,應負戰爭責任的意大利第一個戰敗了,德國敗得更慘,首都柏林受盟軍包圍時,每天都有數萬噸的炸彈傾瀉過來,多麼繁華漂亮的柏林城,在德軍決心巷戰時,已成了焦土廢墟。日本好像堅強些,但它以兩個城市化成焦土作代價。把全世界愛好和平的人民統統視之為敵,可以設想,最後的下場是多麼可悲。絕無生路隻有死路的日本大帝國,芸芸眾生總是不情願離鄉背井,被軍閥驅使去當炮灰的,並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是世界和平的敵人。他們甚至是中國和所有受侵略國家人民的朋友。但是,誰是敵人,誰是朋友;誰是戰犯,誰是百姓?區別須待時間。

像信子,哥哥嫂嫂都在關東軍司令部工作,惡貫滿盈。而信子卻遠離戰事,甘居寂寞,甘當哥哥嫂嫂的管家和用人。生在這樣的權貴之家,保持這一點獨立人格是不容易的。但要中國老百姓所理解更不容易。當時就有中國人(有些甚至是漢奸)就懷疑過,生在這樣的權勢之家,姑娘又有文化,為什麼不謀個好職位,莫非是川島芳子手下的人?聰明的信子自然聽到這一類誹謗。當時,信子從容自若,隻當做沒聽到。現在信子再也從容不起來了,哥哥已經剖腹自戕,效忠天皇,犯戰爭罪,可謂鐵證如山。到現在還是獨身的信子姑娘,無論是生活閱曆還是心理承受,都不可能撫養哥嫂留下的小孩。第一天,信子和大野一起哭。第二天,大野哭累了,在地板上睡著了,隻剩下信子一個人自己哭。第三天,信子心一橫,就在嫂嫂上吊的房子裏上吊。

“咕咚!”信子上吊踢墊腳凳的聲音驚醒了隔壁房的孩子。兩天前,母親上吊時也踢凳子,也發出咕咚一聲。孩子哭了,而且號啕大哭。

剛好,一位中國軍醫從附近經過。

“什麼事,發生了什麼事?”

“姑媽,姑媽——她,她,她……”

中國軍醫立即猜到房子裏發生了什麼事情。

“開門,開門,快開門!我是中國軍醫。”

沒有反應。幸好,一扇打碎了玻璃的窗戶隻糊了一張紙,中國軍醫撕開了窗戶,看見一個年輕的姑娘懸梁自縊。

信子沒有成功,因為她遇到的是一位懂得救護常識的醫生。

“姑娘,你有什麼想不通的事?”姑娘蘇醒後,中國軍醫親切地問道。

“你攔阻我脫離苦海!”姑娘用流利的中國話回答。

中國軍醫向四周掃了一眼,他看見大廳的斑斑血跡,聞到了一股令人惡心的血腥,還看到廳堂的一側床板上橫臥著一具女屍。都幾天了,死去的嫂嫂還沒人收屍呢,家裏又一個成員準備懸梁。中國軍醫完全明白了,這個家庭參與了自戕效忠天皇的大行動,他們以一死了之的抗拒心理逃避戰爭的責任。

“小姐,苦海無邊,難以逃脫,回頭是岸。”

信子傷心地說:“大海茫茫,何處是岸?死是最好的解脫。”

中國軍醫指著旁邊的大野問:“是媽媽嗎?”

“不!”大野搖頭,“她是我姑姑。”

中國軍醫說:“大海有岸,就看你找不找?”

信子說:“我正往西方的天國跑,看見天堂之門和地獄之門都同時啟開。”

中國軍醫笑了:“什麼天堂之門,地獄之門?其實都和茫茫大海有岸可尋一樣……”

“一樣?它們在哪裏?”信子,絕對獨立的信子,希望有人為自己指點迷津。

“在這裏。”中國軍醫用大拇指往自己胸口指。

“何處?”信子不明白地問。

“心。”

“心?”

“對,海之岸,天堂啊,地獄啊!全都在你心裏。說遠也遠,說近也近。咫尺天涯啊!你說遠不遠。”信子無語。其實,幾分懷疑,幾分默認,矛盾得很。“你在關東軍司令部供職嗎?”

中國軍醫問。信子搖頭。“是你父親還是什麼人在關東軍司令部做事?”“哥哥,嫂嫂!”“他們呢?”信子又搖頭。坐在一邊的大野這時插話說:“爸爸坐在白布上,用刀子割肚子。”

“好孩子,媽媽呢?”中國軍醫蹲下來親切地問道。

大野往廳裏臥著的死屍一指。

中國軍醫輕輕點頭,又問信子:“你給哥哥嫂嫂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