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子點點頭,補充說:“我給哥哥嫂嫂看家,帶孩子。我討厭戰爭,但還是不得好死。”
中國軍醫向信子姑娘曉以大義,並開導她說:中國有一句話:善有善報,不是不報,時間未到,時間一到,一切全報。現在,日本戰爭罪犯,自知罪惡滔天,雙手沾滿鮮血,自詡為效忠天皇,紛紛剖腹自殺。其實質是獸性不改,想以此逃避中國人民的懲辦。但是,廣大的日本人民正像你一樣,厭惡戰爭,反對侵略,熱愛和平。中國也有一句古話:冤有頭,債有主。中國軍隊,中國人民,對軍國主義和廣大愛好和平的日本人民一樣是會嚴格區別開來的。你既然沒有參與戰爭,為什麼要把你哥哥的罪行往自己身上攬呢?難道你不相信中國人民的識別力和肚量?不相信全世界厭惡戰爭,愛好和平的人民,當然也包括日本人民都是中國人民的朋友嗎?”
仿佛是走在黃泉路上忽然聽到神的召喚,信子站穩了腳步,聽那入情入理的勸慰。她從來不懼死,但真待自己向黃泉路上開拔的時候,才感到恐怖,才開始戰栗。一聲淒厲的喪鍾,震撼得地動山搖。人世間有過的快樂與美妙霎時間蕩然無存。倒是在這時候不想再往黃泉路上走了,殷切地盼望回到人間,挨罵也罷,挨打也無妨,就是做牛做馬又算什麼?這種戀世情結實在牢固得很,厭世者在離開世界前一瞬,也會忽然冒出戀世情結。於是,拋棄了死的念頭,顫巍巍又回到光怪陸離的人世間。所以哲人說自殺要有勇氣,殊不知戀世對人類來說實在太可怕了。
現在信子才看到站在麵前的是一位非常漂亮的中國軍官。秋天的沈陽,有如南方的初冬一縷秋風,幾分寒意。中國軍官穿著很得體的綠色薄呢製服,濃眉,大眼,直鼻,似笑非笑,蘊含很深的有棱角的嘴唇,令情竇初開的女人為之心動。信子想,哥哥工作的關東軍司令部,整天謀劃的就是與這些中國軍人為敵,想法子消滅他們。來到中國後,她感到中國人都和眼前的中國軍人一樣,和平、善良、慈悲、可親,這樣的人民怎麼可以征服,施與暴力。信子甚至與嫂嫂說過,征服中國是不會成功的,施與暴力更為天理不容。
信子仰頭對中國軍官說:“長官,我聽你的,我不再往死字想,碰到你,就像碰到慈悲的神佛。我確實沒有害過中國人,我也曾對我哥我嫂說,這樣偉大的民族怎麼會給大和民族征服呢?所以,我討厭戰爭。但是哥哥嫂嫂都畏罪自殺了,而且死在屋裏。我身邊還有哥哥嫂嫂留下的孩子,在中國,我舉目無親,我怎麼活下去呢?”
“這個……這個。”那位青年的中國軍官語塞了,麵對一個求死不能的異國弱女子提出的問題,他無法迎接這一挑戰。
“我死不了,我甚至願意永留中國。沈陽,或者沈陽附近,沈陽周圍有集中營嗎?有俘虜營嗎?我願意帶著孩子住進去,洗碗碟,擇菜,拔草這一類輕勞動我還可以勝任。在日本,我學佛,《金剛經》我也念過,但現在忘了。如果中國政府許可,我想學佛,讀它幾千遍佛家的《懺悔文》,也容易打發日子。”信子滔滔地說個不停。國破家亡,她不想回日本,以後漫長的歲月將在中國度過,直至終老。
“這個……這個。”中國軍官依然語塞。他小時拜過神,也聽和尚及尼姑誦過經,“咿咿呀呀”不知唱些什麼。至於《金剛經》之類,他根本沒有摸過,此書的裝潢是個什麼樣子他也沒見過。至於集中營戰俘營,那是皇軍關押中國軍隊用的。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是不是用日本人建的集中營關押戰犯?除了高層人士,有誰知道呢,再說,眼前這位日本姑娘既不是戰犯,也不是漢奸,怎麼可能住進戰俘營?那麼,除此之外,何處可以讓她安身立命?讓她回南方吧,他也沒有家,改嫁的母親早幾年死了,本來就窮,醉酒賭博的繼父,早就弄得家徒四壁,隻好到外鄉行乞偷竊。無論如何,即使國破家亡,日本姑娘的家絕對比自己富裕百倍。現在,怎麼辦?她上吊自殺,你把她救回來。她不死了,在中國總得有個安身立命之處。可眼前這位中國軍官又有什麼辦法呢?想來想去,他隻好從衣兜裏掏出五個銀元。
“小姐,我兜裏存下的銀元反正用不著,你先拿去應付吃飯吧。”
“不!”信子拒絕說,“哥哥雖自殺了,卻也留下了美元黃金,雖然數額不大,但隻要省吃儉用,三幾個月甚至半年的吃飯問題是不用犯愁的。我說的是更長遠的日子該怎麼安排?”
“唉!”中國軍官歎了口粗氣,“而今這年頭亂紛紛。就說東北吧,共產黨林彪的軍隊在抗日聯軍和蘇聯紅軍幫助下,早就跑到北滿和朝鮮相鄰的延吉一帶。老頭子蔣介石氣得不得了,趕忙從內地空運軍隊,接收東北城市,看來國共兩黨又要拚殺一場。你想那麼長遠幹嗎?”
那位中國軍官安慰信子說:“你別焦急,我回去立即替你打聽,看看什麼收容所有登記就業這門路。”
信子說:“我要求是今天,今天夜晚……”
“這樣大的公館,哥嫂畏罪自殺了,你一個人害怕,是不是?這樣吧,我回去請個假,反正眼前軍隊又不打仗,軍人是不怕鬼的。”他轉過身,還叮囑信子,“別害怕,我請了假馬上就來……”可是,剛出門口,他就被憲兵拘留了。
軍隊以違反紀律,同情戰犯家屬罪把那位青年軍官開除,並處以五十光洋的罰款。
被開除的青年軍官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又回到信子身邊,兩人命運際遇相同,終於結為夫妻。那位男子,中國軍醫,就是現在的袁來福。
命運也罷,緣分也罷,如果沒有幾分陰差陽錯,袁來福何至於被軍隊開除,去和戰敗國準備自殺的信子姑娘結婚?想來也是,如果那天袁來福不經過那棟日本公館,如果袁來福不是一位軍醫,信子姑娘自然到了另一個世界,不會從黃泉路上掉頭回到充滿災難的人間。因被軍隊開除,袁軍軍的名字被永遠摒棄,改用母親取的小名來福。
即使排不上戰犯,信子的哥哥對侵略中國也是惡貫滿盈的。占地近三百平方米的別墅,有花園,停車場,宴會廳也是酒廳,條件夠好的,國民黨的接收大員怎麼會隨便放過?隻是好幾位大人物相爭,一時還難決定哪位高官入住。
知道公館並非久居之地,他們便在沈陽租了一室一廳的房子住下來。才搬出兩天,公館便被接收大員接管了。小兩口都慶幸早搬出來,沒蒙受驅逐的羞辱。來福會把脈,也懂得幾樣治病的中草藥。信子除幫助診所做一些雜務外,還購置了板車送炊飯用的煤球。沈陽正式醫院有好幾間,來診所把脈的多數是貧窮的苦力工人。診所收費很低,且常常賒賬,幸好信子有點積蓄,常常典當點金銀首飾維持生活。當時國民黨特別腐敗,鈔票大幅貶值。病人的欠款,拖過幾個月後,可以買鬥米的錢隻能買到兩枚雞蛋。他們節約再節約,生活都十分困難。從一九四六年開始,整個東北都變成了戰場,國民黨東北“剿總”司令部就設在沈陽。陳誠、衛立煌、杜聿明等,都在沈陽指揮打仗,就是老蔣,也不放心東北戰事,經常從南京坐飛機來指揮,雖然戰爭遠在長春、四平,但共產黨的軍隊人數越打越多,武器也越打越精良。“三個月消滅東北共匪”的大話越扯越荒唐,要是毛澤東從華北打過來,林彪從長春、四平打過去,沈陽的國民黨軍隊便有全軍覆沒的可能。
小兩口紙上談兵,分析了一整夜東北戰爭形勢,給東北剿總算了一個命,肯定此命不長,但怎麼也想不到林彪真的按毛澤東的決策放棄長春的鄭洞國,揮戈南下,決定吃沈陽,使長春的鄭洞國如甕中捉鱉。一看形勢不對,夫妻倆買了至北平的車票。剛在北平住下旅店,電台就廣播林彪將軍的部隊已攻下沈陽了。旋即,平津、隴海、淮海全麵吃緊,交通時斷時續。他們在路途上輾轉了幾個月,於一九四九年回到廣東。他不敢回故鄉原籍,父親出生的老屋已在修公路時拆了,母親已在他參軍那年死去。回到故鄉,他一樣舉目無親。經朋友介紹,他在通往煤礦的公路邊置一小屋,僅可藏身。幸好信子會一口流利普通話,便改籍貫為東北遼寧沈陽,取一個中國名字古信芝。
來福白天推雞公車運煤炭,業餘時間把脈,用草藥醫跌打損傷。妻子做針線,孩子袁和平也上了小學。因為區長騎單車摔斷了左腳,由來福用草藥治好,因此有了保護傘,清匪、反霸、土改、劃分階級、三反五反、私營工商業改造……一個運動接一個運動,來福都平安過關。很重要原因是他家窮,隻有一台雞公車和一架用零件拚湊成的衣車,值不了幾塊錢,沒有油水可當勝利果實。大家還怕提醒他跑村子裏分勝利果實呢。因此,幾年來,一家都相安無事,真是來福福氣不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