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初期,政治運動多。每次運動開頭領導做動員報告時都會強調一通:嚴格區分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並再三強調,好人問題占多數,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是好的或比較好的。等運動開始後,“壞人”不肯低頭認罪,領導就會翻臉,號召“刮他十二級台風”。於是就有一批運動對象不自由,被監管起來,吃飯有人跟著,洗澡有人跟著,連大小便都有人跟著。這些“對象”,在未下組織結論前,一律當壞人看待,不準寫信,也不準與人交談。專案人員要到他家裏翻箱倒櫃檢查一切可疑之物。待運動結束,證明他不是壞人時,領導在大會上大講運動的成績:“提高了同誌們的敵情觀念,鍛煉了對敵鬥爭的隊伍,掌握了政策的武器……總之,成績很大很大,缺點是次要的,微不足道的。對於在運動中受組織審查的人,我們嚴格區分了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有些同誌在審查中受委屈了,我們說聲對不起,以後還是好同誌。就是這些同誌,在問題未分清之前,接受組織審查是必要的。他們不能有怨氣,對組織不滿,對積極分子不滿。如果這樣,以後還要犯錯誤。”
每次政治運動,領導講話都有“格式”,這樣的格式,一個單位可以用,一千個單位也可以用。可以說這是運動的“經典”,吃運動飯的人非背它個滾瓜爛熟不可。我們說來福這些年幸運,絕非空穴來風。如果列為運動對象,那一拉岔的來曆他能說清楚嗎?就僅當青年軍一項,夠鬥他十天半月了,更不用說討了個日本女人做老婆。
從清匪反霸到土改複查,多少區長鄉長都由於犯了立場不穩的錯誤被撤換。那時,廣東的土地改革進展緩慢,被華南分局負責人陶鑄斥之為“和平土改”,派了許多北方參加土改的幹部組織南下大軍土地改革工作團。一到廣東就擺開陣勢,處分一批,撤換一批,反省檢討一批,當然也提拔了一些人。被提拔的多是剛參加土改的毛頭小夥子。其實,那是擺樣子的,不多久,又犯了這個錯誤那個錯誤,受組織處分。土改工作隊的大換班,好比大浪淘沙。奇怪的是連方方、古大存都犯了和平土改錯誤,遭到黨內警告,而那位騎單車跌斷一隻腳的跛腳區長,不但平安無事,而且“穩中有升”。土改複查後,他的職務是城東區區委書記兼區長。有人說,他是靠告狀保的官。因為有人看到他寫過一份材料,羅列了南下土改大軍到來之前和平土改的十種表現,寄給陶鑄一份,寄給省土委一份。據說,陶鑄看了那份材料後,對張區長很欣賞,說他是一個難得的南方幹部。其實,向組織反映情況也是黨員的權利與義務。當南下土改團沒來之前,廣東的土改確實進展遲滯,不像南下大軍那樣暴雨驟風。但南下土改團也有缺點,把當地幹部擱在一邊,大批勇敢分子衝到鬥爭第一線。他們忘記了A城是著名的僑鄉,凡蓋有新房的華僑都列為漏劃戶孤立起來,造成嚴重的夾生飯和後遺症。袁來福一家平安過關,應該感謝這位穩中有升的張區長做大紅傘。
袁來福趁有區長這柄大紅傘的保護,拚命攢錢,一架獨輪雞公車輪子壞了,換新的,再壞了,又換新的。冬天,氣候冷,他白天推車;夏天,酷日吐火焰,誰都受不了,他便晚上夜戰。有時病人來把脈,如果用草藥,他幹脆不收費。太太當然不會推車,但她的針線活好。那用破舊零件拚成的縫紉機,還挺聽使喚。工人的工作衣,都是又舊又髒的衣服,但古信芝不嫌破不嫌髒,不但替他們縫補好,有時還替他們漿洗幹淨。工人都感謝古大姐好心腸,對工人階級有感情。那間路邊小店,成了附近煤礦工人午休的最佳選擇。你想想,夫妻倆所謀之事,所幹之活,有誰會懷疑女的是日本關東軍高級參謀的妹妹?你無妨挑毛病吧,她哪點像富家小姐?你看看袁來福推車吧,用力,用勁,你敢說他不是勞動人民?
土改後是合作化。合作化是什麼東西?農民還沒反應過來,又開始人民公社化了。這之前,一個是全民煉鋼,把鐵門、鐵鍋、鐵櫃、鐵床,全用鐵錘砸成一段段,和礦石摻和在一起投進高爐裏。老人的長生板——也就是將棺材改做成風箱,好幾個青年壯漢拉風箱。社長派來福的工,來福不但自己去煉鋼,還把個頭長得很高的兒子和平帶去參加。
種高產稻也是“超英趕美”的主要內容。合作社李社長把好多塊田的禾拚在一塊地上,然後用風車、鼓風機往田裏鼓風,報紙宣傳這是李社長種的畝產五萬斤的高產衛星,來福也沒少出力拉風箱。總之,所有荒唐的把戲他都看出來了,但他有讚成,擁護,支持,參與。大鬧鋼鐵結束,來福又評為全民煉鋼的積極分子。
人民公社這場大革命終於革到袁來福頭上。公社規定,袁來福推車搞運輸的收入全部上交生產隊,生產隊按強勞力記工分入賬。公社化前,這個生產隊勞力日平均五角六分。公社種高產田全部失敗失收,因為全民大煉鋼鐵耽誤了秋收冬種,勞力值平均二分六,而袁來福每日推煤平均收入卻有二元錢,這等於每日從袁來福身上刨去一元九角七分半。如果偶爾為之倒也罷了,嚴重的問題是以後不準私人搞運輸。袁來福推車隻能算生產隊派工。天!這次袁來福陷入絕望了。反對,他不敢,服從,他又不情願。而且公社已致函煤礦,袁來福是生產隊派出的運輸專業戶,每月月底公社將派人結算運輸款。袁來福的報酬統由生產隊工分付給。
與此同時,公社廢除了家庭廚房,因為炊具中的鐵器,包括鍋、煲、刀、鏟,均全部無償地丟進煉鐵爐,灶台也拆毀當肥料返施到高產試驗田。延續了數千年的傳統家庭一夜之間被取締了。公社食堂——實際上是生產隊食堂應運而生。
公社食堂開始還不錯,每頓三餐幹飯,農忙還有點心。一九五八年早稻豐收,但晚稻因為搞高產試驗田,有的生產隊幾乎顆粒無收。但報紙上每天都刊登高產衛星的消息。畝產五萬斤稻、十萬斤薯的豐收喜報天天都可以聽到。也是那位陶鑄同誌下令:“每天三頓幹飯,可以放開肚皮吃。”於是,公社食堂一派喜氣洋洋的氣氛。進食堂前,生產隊長領著大家扭秧歌,唱《人民公社好》、《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等革命歌曲。天上落下個金元寶,三餐幹飯不要錢,還要放開肚皮吃,難怪連老太婆都高高興興扭秧歌進食堂。
生產隊本來荒歉,隻是夏收有點剩餘糧。食堂三餐幹飯已夠受了,還要放開肚皮吃,一個月不到,生產隊糧食已見倉底了。公社食堂主任向生產隊長反映,生產隊長向大隊反映,生產大隊長向公社反映。一級一級反映,一級一級幹部都犯愁,甚至驚心動魄,但一級一級都表示:“你們沒看到報紙上的新聞?全國糧食特大豐收。我無你有,搞共產主義沒高風格行嗎?”
沒幾天,全公社食堂告急。社長撓著頭皮說:“共產黨的天下,不會餓死人的。”
沒有糧食了,三頓幹飯取消,改吃稀飯。稀飯也頂不住,改瓜菜代。青菜沒油炒,改為開水白灼。最後隻能每天吃兩頓,一頓稀,是向政府借的糧;一頓糠或野菜。據說,全縣全省全國大致都一樣,鬧糧荒。隨著營養不良,水腫病,軟骨症,黃疸病也開始漫延。
來福一家三人,全害了浮腫病。古信芝第一次埋怨丈夫不該參加公共食堂。來福說:“這事由得你自願嗎?”
讀中學的袁和平每月多配兩斤米,一斤米皮糠,他想省下給父親。父親說:“你正長身體呢,我還擔心你吃不飽。上課無精打采。”
兒子說:“你患浮腫病怎麼推車?”
父親說:“兩百斤推不起推一百斤,一百斤推不起推五十斤,就是不推車吧,雙腳還是沒力氣,走路像踩在雲朵上。”
妻子說:“申請退出公共食堂行嗎?我保證向煤礦借糧,那麼多的工人,一個人一個月省下斤把借給我們總可以的。我看食堂主任也叫苦連天,怕是沒法子辦下去,兔子尾巴——長不了。”
來福聽了吃了一驚,用食指堵住嘴唇,輕聲說:“你千萬不要對公共食堂說三道四,要誇讚公共食堂好處多得不得了。現在傳來一陣風,要查背地裏有沒有壞人搞鬼,破壞搞垮公共食堂。你這不正跑出來給人家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