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料想不到,深挖一小撮階級敵人的成績居然泡湯,周恩來總理親自批示,責成A城革命委員會保衛組保證袁來福一家人的人身安全和人身自由。那時,江青和張春橋正在北京掀起學習《水滸》,狠批宋江投降派,影射周恩來總理。宋江是曆史小說,是古典小說塑造的主人公,比起一九七三年春批林批孔,批宋江更隱伏玄機。當時,“四人幫”正趁四屆人大召開前的時機,加緊搶班奪權,就是在這時候,總理以大無畏精神對A城深挖日本間諜案明確表態,保護了無辜小民。正義者都高呼總理功德無量,邪惡者卻怨恨總理,罵他是“周黑子”、“投降派”。
罵也罷,惱也罷,反正深挖的成績“泡湯”,落得一場空歡喜。尤其是老K,和姘婦歡樂了兩天,擺酒慶賀兩天,昏睡了兩天。聽到總理對他們深挖案件作了批示,開始歡喜得不得了,後來才知道成績泡了湯,特地跑到市革委會保衛組又哭又鬧,質問保衛組怎樣寫的報告。
保衛組負責的李同誌故作深沉地對老K說:“哭鬧也沒用,我掂量了好幾回,可能中日關係比你們深挖重要得多。”
老K捶著腦袋說:“有什麼比階級鬥爭重要?和小日本抗戰了八年,死了幾百萬人的教訓就忘記了嗎?和日本建交我們當然管不著,但我們深挖日本隱藏了幾十年的女間諜難道不是成績嗎?”
李同誌說:“查出來是成績,查清楚了不是敵人不也是成績?怎麼一定要按你想象的問題定性呢?”
罵也罷,恨也罷,總理的指示你還沒有膽量違抗。市革委會保衛組專門召開群眾大會,宣布袁來福一家:“曆史清楚,積極參加勞動,自食其力,擁護社會主義和中國共產黨。”
群眾本來就對袁來福一家深表同情,雖然他們不知道這事的內情,許多社員紛紛發表意見;
“人家一輩子推雞公車,幹了什麼壞事?”
“袁來福一家可真是遵紀守法的好社員。”
“擁護社會主義,擁護共產黨,不能靠嘴巴子,要看實際行動。”
“如果袁來福都要審查,我們村裏誰是好社員呢?”
“現在,當領導的就喜歡能說會道的口頭革命派。老老實實勞動的社員,百分之百吃虧。”
“多少口頭革命派當了造反派的頭頭,受到重用,天天整人呢!”
“……”
“父老鄉親,感謝四鄰鄉親對我的厚愛,憑著良心說話,我這一輩子從來都是自食其力,不做壞事,擁護人民政府,擁護社會主義。但有一件事要向鄉親們坦白,我老婆是日本人,是軍人家屬,我因為當軍醫救了她的命,被國民黨軍隊開除。但保證,我沒有和共產黨打仗的曆史,我愛人從來都反對日本侵略中國,從來沒有在日本政府和日本軍隊中做事。有這個大前提,我才和她結為夫妻。這些事,我向組織坦白了。市保衛組經過調查研究,實事求是做了組織結論。這說明共產黨和人民政府對一個人的曆史是非常負責、認真,不放過一個壞人,也不冤枉一個好人。”
“嘩,來福,你老婆是日本人?”
“難怪,她的中國話總是南腔北調!”
“日本婆怎麼樣?日本就沒有好人嗎?來福嫂子當時就反對日本侵略中國。”
有一位長輩語重心長對袁來福說:“來福,今天晚上保衛組宣布你的曆史結論值得慶賀,你放下了肩上沉重的曆史包袱,可以說一身輕,不用左顧右盼,更不用前怕狼後怕虎,可以說政府相信你,四鄰喜歡你……”
“不是你,是你一家!”另一個鄉親補充糾正。
“對!”那位長輩接話繼續說,“補充糾正得好,我們特別敬重你那日本籍的夫人。真是一個好幫手,好當家,百年偕老的一對患難夫妻。”
那個代表市保衛組——也就是現在公安局檢察院的年輕幹部,此人是剛從政法學院分配來的,他總以為群眾喜歡互相捅刀子,搞階級鬥爭,這回一看情況很不一樣,他有點驚訝,心想是不是這裏的群眾思想落後?仔細一想不對,群眾分析得多麼實際,全在情理之中,他們對口頭革命派感到特別的憎惡。群眾對曆史問題和現行破壞區別得十分嚴格。對這位年輕的政法幹部,印象特別深刻。不過,除了個別知情者,沒有一個人會把這件案子和周恩來聯係起來。就是袁來福夫婦,至死也不知道這件案子已經報到中央了,是周恩來親筆批示A市革委會保證他們夫婦的人身安全和人身自由。於是就有了信子別夫回國的動人情景。
中日建交後,有些重要尋親名單都由日本國政府通過日本駐華大使館送到中國外交部,有些甚至由日本首相致函周總理幫忙尋找。所以,周總理案台上常有日本政要尋親名單。果不其然,壽美信子和大野幸之助的名單終於出現在總理案台上。記憶力特強的周恩來,一會兒就像電腦一樣浮現出清晰的記憶。他不用翻看文件,就要秘書通知日本大使館和廣東A城某鎮的親人聯係。長期失去祖國與親人的信子,當收到東京親人的來信時,她突然神情木然,陷入難以自拔的夢境中……
現在說一說大野,他的中國名字是袁和平。在念完初中後,文化大革命爆發,他害怕講究血統論的好漢們把他當做狗崽子,便跑到外鄉一個煤礦在井麵推礦車。
袁和平的名字和人品一樣美。他有一米八高的身材,足球也踢得很好,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連球場都用拖拉機開發為大寨田,袁和平也許成了省腳甚至國腳。現在,他隻好像養父一樣,以力氣保飯碗。他會打球,也會唱歌,還拉得一手好二胡。這樣的青年工人很容易嶄露頭角,朋友很多,市工會也重視他,有什麼活動,市工會就向煤礦“借調”。所謂借調,是保持原來的工作,工資也由原單位支付。這樣,借調他的單位再輕鬆不過了。可是,被借調的單位卻萬般無奈。有時煤礦領導也會向市工會提意見:“幹脆,你們把人調去。”可是,市工會不能接受它借調的工人,因為市工會沒有編製。一次又一次,煤礦對這個能文會武的袁和平越來越不高興。礦革委開始想把袁和平調到礦下作業,收入高些,定額也比較靈活。但後來連井麵運煤也覺得多給了袁和平好處,幹脆叫他給四鄰客戶送煤。那時煮飯遠談不上煤氣,大家都用煤球煮飯。煤廠就配給他們一類煤,特別是一些塊煤,燃燒性能好,火力又猛。配給關係戶,包括市、縣、公社有關係的家屬。這些家庭無不高興和感激。
袁和平也樂意推著車子給關係戶送煤。他每送一戶,就問他們能燒多少天?下次準時再把煤送來。這種信譽服務在“文革”時極為罕見。紅衛兵運動打砸搶逆天行事,使世道人心日益敗壞,“雷鋒叔叔死了”,“文革”前吹遍全國的雷鋒精神,早就被“文革”之風掃得蕩然無存。袁和平的信譽服務雖是高山一滴甘泉,但卻給這個遭浩劫的世界帶來一股新風,這個世界不會毀滅,人們到底看到了一線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