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袁和平去給客戶送煤，這客戶是女的，在革委會辦事組工作，她愛人是當地駐軍的師政委。他一看到袁和平的長相和塊頭，就想到了他的東北老鄉。從一九四八年打錦州入關以後，他就沒有再回東北老家。一看到袁和平的長相，他就立即派生了一個念頭：久違了，我的東北老鄉。他貿然地問：“小夥子，你老家是不是在東北？”
“不！”小夥子一邊用刷子把板車周圍的碎煤刷到煤堆頭，搖著頭回答。
“那麼你老家在山東，在北方？”那位政委對小夥子的回答好失望，便又窮追不舍。
“不是，我就是本市人。”小夥子確切地回答。
政委喃喃地說：“怎麼不是東北人，也不是北方人……可是，這是一塊料。”
他太太說：“我的煤燒完了，他就把煤送來了。左右鄰居都這樣說。”
政委點頭說：“我也聽你說過。這樣講信譽的難得。”
“可不，”夫人繼續說，“眼下這個世界，聰明人都學行騙術，隻有傻子才講信譽。”
政委說：“就是呀，真是難得的一塊料呀！你看，個頭，模樣，品相，力氣，心地，何等像我家鄉人呢。南方人精明，聰慧，靈活，敏銳，舉一反三，可就是不大實際，有一部分人，說的和做的不太一致。我去支左，兩派談判，一派坐一邊，一派坐另一邊。好不容易兩派達成了協議，但一散會雙方又互相攻擊。台上握手，台下踢腳。”
夫人慍了丈夫一眼，說道：“東北人情世故好，但也有壞人；南方人比較精明調皮，但也有大把好人，不能一概而論。這幾年世道人心的敗壞，不是局部的，是全國性的。送煤是一件小事，但信譽的失落與回歸卻關係到國人的靈魂。我是很重視這些具體事情的。”
政委對袁和平說：“聽見了嗎？一套套理論，像不像哲學家？她是北大哲學係的。我們夫妻倆常常在拌嘴的時候爆發出哲學思辨的火花。所以我們每次拌嘴都必有收獲。”
袁和平笑著說：“我聽懂了，這是高品位的拌嘴。其實是兩位首長對哲學和社會學的探討。”
政委急忙擺手說：“千萬不要叫首長，千萬別叫首長，首長不在A城，首長在北京。”
政委邀袁和平去客廳喝茶，袁和平說：“我們幹苦力的人喝茶不要杯子，要大碗。”
“行！”政委說，“喝茶聊天，要花時間，幹體力勞動的沒有這樣的情致。”
袁和平說：“我們不幹重體力的時候，也喜歡喝茶聊天。”
說著，兩個人就到了客廳。客廳布置得很整潔，擺著一對沙發，正麵是一個大書櫃，櫃裏擺的都是厚厚的書，有軍事著作，哲學著作，對了，其中有一套馬克思的《資本論》，還有一隻碗大的鳥蛋。
政委看袁和平看著書櫃不肯移步，就問：“你是否對那隻鳥蛋最感興趣？”
袁和平點頭應道：“就是。我在山區長大，還沒有看見過這樣巨型的蛋。”
政委說：“這是鴕鳥蛋。是我出訪非洲帶回來的標本，裏麵的蛋抽幹了，這標本是蛋殼。”
袁和平問：“你見過鴕鳥嗎？據說有幾百斤重。”
政委說：“是的，它的軀體像頭牛。”
袁和平說：“你帶回鴕鳥的標本，是不是想把它引回中國來繁殖？”
政委心裏咯噔了一下，這小鬼的思維就是和一般人不同，他怎麼想問題想得那麼遠？政委搖頭回答說：“沒想過。”
袁和平說：“中國太需要這一類肉食。近十億人口的國家，這十億個胃，要多少肉類才能滿足？”
“對了，”政委說，“我偏沒有想到這一點，隻想帶隻鴕鳥蛋標本欣賞，炫耀自己去過非洲。我想，也許鴕鳥可以在中國繁殖。”
袁和平又從沙發上站起來，挪動腳步到書櫃前，隔著玻璃，指著精裝豪華的《資本論》說：“你讀完了這本書吧！”
政委搖搖頭，遺憾地說：“讀了不知幾次了，就是難懂，記不住。唉，年紀一大，記憶力就差……”
袁和平說：“我也聽說過，《資本論》不好懂。我倒想試試，等家裏生活安定些，我用一年時間讀它，讀不完，再讀一年。”
“好樣的！”政委豎起大拇指，“你會唱歌嗎？”
“會。語錄歌我可以一口氣唱好幾十首。”
“會跳舞嗎？”
“你是指忠字舞吧。”
“其他的呢？”
“中國最普及的是忠字舞。”
“會不會跳芭蕾？”
“就是喜兒、吳瓊花跳的腳尖舞？難死啦。聽說跳腳尖舞的人從小就得練。”
政委說：“部隊招文藝兵，你願報名嗎？”
沉思了很久，他隻搖頭吐出一個“不”字。
“不願意。”
“不是，不是，我從小就想當兵呢！”
“嫌文藝兵不過癮？”
袁和平歎了一聲：“時候不早了，我得回煤礦礦部了。”
這時候，政委的夫人已從廚房端出一大盤熱氣騰騰的餃子。
“嬸，我得走了。”
“幹嗎啦，和政委吵翻臉啦？我剛蒸好的餃子你敢不吃？”
袁和平深深吸了一口氣：“香噴噴的餃子，誰不想吃。就是首長不要再和我談當兵的事。”
大嬸說：“行行行！”把餃子放到桌上，立即拉住袁和平回到飯桌邊。“和平，你盡管吃餃子，說實話，這樣的餃子，你在餐館裏還不容易吃到。你大叔嗎？是部隊政委，一說話三句不離本行，總希望好青年去當兵。這也是他看重你這個人才要你去當兵。”
袁和平說：“大嬸，你誤會了。我想當兵，想得都哭出眼淚來了。可是我不行，我爸爸當過國民黨的兵，所以才離家跑到煤礦做工。”
“哎呀，你看你看！”政委又高興起來了，“我還以為你不敢當兵呢。你父親當過國民黨的兵有什麼關係？家庭問題組織上會考慮，但願你當兵的願望能早一天實現。”
袁和平沒說話，隻是埋頭大口大口吃餃子。
“這餃子的味道怎麼樣？”大嬸故意問道。
“好吃極了，好吃極了。我就想，共產主義該是什麼樣子呢？其他我不曉得。我就想，能天天吃餃子就等於上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