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委笑了,說:“蘇聯的赫魯曉夫說共產主義是土豆燒牛肉。中國一位年輕的煤礦工人說天天吃餃子就等於上天堂。可見,你的智力一點都不比老赫差,兩個人都算得上是思想家。”
袁和平說:“首長,我心裏時常想,要人民天天吃土豆燒牛肉和天天吃餃子,得付出多大的努力,得等待多少時間。我從不嘲笑誰說過這樣的話,問題是吃什麼才能標誌製度的優越。現在社會上有一股風,務虛的太實在,務實的卻太虛。例如工廠,不能保證生產時間搞生產,很多時間和很多工人都去搞大批判,結果,鋼鐵上不去,電力上不去,交通上不去,對於一個國家來說,是要命的。”
政委說:“我最害怕糧食上不去。”
袁和平說:“現在是上麵有精神農村不擴大文化大革命。這決策是英明的。而農村介入文化大革命的已不是少數。現在證明,凡是介入文化大革命的農村,革命秩序混亂,農村也分兩大派,其實是封建幫會打著派性的旗號互相廝殺。我不知道是城市的派性介進了農村,還是農村的幫會卷入了城裏的派性。具體的我不敢亂說,相信首長不會充耳不聞。依我看,可以製止農村介入城市的隻有解放軍。有人提出以農村包圍城市遏阻城裏的武鬥。萬萬不可行。”
政委聽得非常認真,但這些話是犯忌犯上的,政委打圓場說:“你的看法很有思想,但絕對是少數派的意見。這場文化大革命,不僅你沒有看過,就是我這上過戰場的軍人,對此也完全陌生。但我有一個不可改變的意念,就是相信毛主席,相信他老人家能力挽狂瀾。像你剛才談到的問題,大家都非常敏感,我不鼓勵你對誰都袒露胸懷。我感謝你對我的坦誠和信賴。對了,上過戰場的軍人都喝酒,我還藏有四川老窖,你喝不喝?”
“太刺激了,我不能喝,謝謝政委。”
“你都不喝,感謝我幹嗎?不喝濃酒,就喝本地特產珍珠紅怎麼樣?”
“我就陪政委吧!”
“這是客家婦女坐月子喝的酒,不是你做客我實在不好意思喝它。”
很快,政委夫人就把酒熱上來,而且用的是舊錫壺,酒裏還加了幾片薑。
政委取過酒壺,一邊替袁和平斟酒,一邊高興地說:“一用這壺子裝客家黃酒,我就想到外地幹部要本地化。這也是葉老帥最近回家鄉時向幹部提出的要求。”
政委夫人說:“這就叫幹部本地化?沒那麼簡單。”
政委給夫人斟酒,一邊問:“夫人對此有何高論?”
夫人說:“革委會成立,搞三結合,其實是槍杆子說了算。解放軍要支持地方幹部站出來,公社書記、縣委書記、縣長,最好都找本地幹部。我也是亂說一通的。”
“不,不亂說。”政委揮著有力的手,補充說,“你說得很有道理。北方幹部南下土改,任務完成了,是應該大量撤回去,還是大量留下來?上頭有爭論。我個人看法:留下一部分骨幹幫帶,有必要。為什麼要全部留下來?縣委書記是北方的,縣長也是北方的,公社書記甚至社長也都是北方的。那麼,地方幹部幹什麼去?就A城來說,是著名的僑鄉,文化之鄉,早就基本普及了初中義務教育。不說人傑地靈吧,那些幹部的文化素質都比較高,排斥當地幹部是不行的。”
夫人說:“你敢不敢向市革委會提出你選拔幹部的意見?”
政委說:“我已回部隊了,沒有支左任務。我目前還沒有膽量向革委會提出上麵的意見。這是一個敏感區,地雷區,碰上引線雷管就會血肉橫飛。”政委指著盤裏的餃子調侃地說,“炸碎了的肉醬,做了餃子餡還嫌太碎。”
文化大革命問題,人事安排問題,背地裏當時也有人提出疑問,但這些問題永遠都有人竊竊私語,但始終沒人把它擺到中央文革會議桌上。先由林彪後來由“四人幫”控製的“中央文革”,正瞪大眼睛看誰碰在槍口上。林彪在北京發話:成績最大最大,損失最小最小。林彪墜死於溫都爾汗,這話還算數嗎?毛主席說,他一輩子就是幹了兩件事:一件是把蔣介石打垮,趕到台灣島上;另一件是發動了文化大革命。患了帕爾金森氏症的晚年毛澤東,對他自己一切所為從來都“自我感覺良好”,有一種可怕的自戀情結。莫說袁和平這一介草民,就是一個師政委再精辟的意見在“中央文革”看來連一聲響屁都不算。
自尊心受到損害的時候,大家便自覺把話題繞開,酒也多喝兩碗。反正黃酒隻含八度的酒精,刺激腸胃而不刺激大腦,中國人釀的黃酒就有這個特點,喝慣伏特加的俄羅斯人怎麼也理解不了中國的黃酒,當然,喝慣了威士忌的英國人也不會承認中國的黃酒是酒。
餃子吃完了,黃酒一壺也喝光了,袁和平也要告辭了。政委取出紙筆,對和平說:“請你填張簡曆,等招文藝兵的時候,我叫政治部派人找你。”
“再一次謝謝首長,我這一輩子再也不要想當兵。”袁和平把紙筆雙手奉還政委。
“為什麼?”政委又一次瞪大眼睛問。
“我父親當過國民黨青年軍軍醫。”
“你剛才已對我說了。”
“這次清理階級隊伍,我父母都是深挖對象。”
“為什麼?”政委還咬住不鬆口。
“我母親是日本人。據說她自殺時父親去救她。同樣也違反了國民黨軍紀,被國民黨軍隊開除了。”
政委心裏一個冷噤,差點掉下了手裏的紙筆。
“你父親向組織交代了?”政委問道。
“父親對我說,他非常坦白,徹底交代了。”他把那條又黑又舊的毛巾纏在脖子上,準備要走了。
政委勸慰他:“小夥子,父親的問題歸父親負責,母親的問題歸母親負責,這叫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
袁和平說:“首長,你說得對。平日裏在井麵推煤,給顧客送煤,我為什麼幹得歡天喜地?就是有這句話做界限。不過,有一條,父母解放後都一直老老實實,遵守國法。我想,他們罪過再大,也大不過宣統皇帝吧,縱然他們過去有罪過,政府還會赦免戴罪立功的人。”
政委突然想到中日建交這件事:“中日建交指日可待,到那時候你母親的問題也可以查清。放心吧!”
袁和平推著小車剛好出院門,又回過頭來,對政委一鞠躬:“政委,沒想到我今天遇到你這個好人。將來我寫的日記,我怕沒有人相信。你放心,我一定做個合格的公民。萬經千典,也比不上你對我今天一席話,保重啊!”翻過身去,推著小車跑出馬路。天已下雨,淚、雨糅合在一起,他卻用舌舔進嘴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