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在讀小學的時候,袁和平就對曆史課興趣特濃。後來上了中學,爆發了文化大革命,老師都被打成了大大小小的反動學術權威,全都剃了陰陽頭,打進了牛棚裏麵思過反省。學生則進行人類曆史上空前絕後的大串連活動,帶一套換洗衣服,擠上比沙丁魚還擠還悶的火車,免費上東北、下西南。火車開到哪裏算哪裏,隊伍到了哪裏吃到哪裏。不用帶糧票,也不用打家劫舍,到處都有紅衛兵接待站,飯菜不比豬食好多少。北方的冷饅頭酸菜,南方的黴米飯燜地瓜或南瓜,都是紅衛兵接待站的主食。反正是不花糧票不花錢,能填飽肚子算數。至於那些貧困地區的中學生,許多家裏還吃糠咽菜,紅衛兵接待站的飯菜對這些農家子弟來說,恐怕稱得上美餐了。
北上南下的串連隊伍大部分衣冠不整,甚至衣衫襤褸。長時間的擠車和不洗澡,他們身上生虱子了,並且散發出一股難聞的臭氣。這情景使人想起當年為了回避戰亂舉家南遷的客家人。喜歡閱讀曆史書的袁和平,常常遙想當年客家族南遷的壯觀景象。
並非中國血統,但喝韓江水長大的袁和平,對客家人的淵源和生存環境,興致十分濃烈。客家的山,客家的水,客家的圍龍屋,都和客家人的生存狀態有牽扯不清的情絲。客家的山除幾座有名的山峰外,在袁和平眼裏,那是母親飽藏乳汁的乳房。客家婦女的偉大為世人矚目,那連綿起伏的山巒和廣袤的大地,就是躺臥在蒼天之下的母親。客家的河水,水源至清,河水渾濁,她是中華母親河——黃河在中國南方的縮影,它也滋潤粵東大地,但它怒吼澎湃時也像江洋大盜一樣把百姓生命財產席卷得一幹二淨。有人說客家人住的圍龍屋是打仗時的堡壘,可客家人一千多年來都不“內戰”,“君子動口不動手”,這句話是專給客家人的。隻有這次“文革”是例外,天地兩派本是同根兄弟,至親骨肉,不知如何卻一夜反目為仇?你罵我反黨,我罵你反動,雙方兵戎相見,最後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久負盛名的文化之鄉,竟然充滿血腥,槍斃、活埋、沉屍,人活著不如一條狗。別說年輕不諳事的袁和平,就是那位充滿血性的師政委,驅車趕到現場看到掌權一派的大隊一夜就殺了十一個人,不由得浩歎:天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落實政策的時候,政委向組織要求:“我帶一個工作組到這個大隊落實政策。”一個星期後,他到公社聽彙報,一比較,自己負責的地方“亂打亂殺”的情況還排不上對,又不免萬分感慨:客家人南遷至今,從東晉南北朝算起已有一千多年,客家人何曾有過這屍積如山血流成河的痛心事?
誰都不會忘掉,誰都不願回顧這段痛心的往事。即使是偉大的曆史學家,對這段曆史也難以解讀。
“文革”時期大串連,袁和平因為是偽軍職人員之子,是個狗崽子,沒有上京串連的資格。他就串連了幾位比較知心的同學對客家民風民俗進行田野調查。平整土地時挖掘了墓葬,出土了一批漢磚,群眾用來砌豬圈,袁和平立即向市、省博物館反映,他自己也揀了兩塊收藏。袁和平從出土的古漢墓中,知道秦建製後第一批南遷的客家人已使用相當先進的建築材料,他還在閩粵贛三省交界處發現宋代一個製陶瓷的官窯遺址,從群眾家裏找到幾件當年官窯生產的古陶瓷。
終於,災禍降臨。
那一天,清嘉慶年間舉人,嘉應才子宋湘,清末改革派詩人、外交家活動家黃遵憲,國民黨陸軍中將劉誌陸將軍三個的古墓同時被挖。他們的罪名是反動文人和反動軍人。其實,宋湘一生並不得誌,他在官場中的鼎盛時期是任湖北糧道,按現在的官銜也不過“糧食廳長”。他是嘉應有名的風流才子,畢生懷才不遇。四十多歲殿士中榜,排第二甲第十一名進士。這時他已四十三歲,說不上“大器晚成”。但他的詩文書法卻一直受到當時和後人的高度評價,現在,宋湘一幅真跡已價值十萬元人民幣。對於宋湘,我們不敢說他淡泊功名,但一生坎坷,命運多蹇,死後也兩袖清風,挖宋湘的墓,目的大家明白。黃遵憲是個外交官,在日本任公使時,曾寫過《日本國誌》和《日本雜事詩》,一個大使可以寫這個國家的國誌,可以說是個有學問的有心人了。黃遵憲不僅是詩壇上的改革派,政治上他也和康有為、譚嗣同同黨。據說,梁啟超任當時上海時務報的主編就是黃遵憲推薦的。戊戌政變失敗後,他回到家鄉,舉辦學院,培養人才,著有《人境廬詩草》。從現在人境廬的居住條件看,黃遵憲頤養天年的屋宇實在寒磣,可見他晚年境況也是兩袖清風。做過幾任大使的黃遵憲,晚年絕對沒有金條元寶給子孫。但他的墓也被挖了。挖墓者可能也大為失望,幹脆把墓碑也挖了掀在地上。我們的主人公因為讀了曆史書,知道黃遵憲老先生是愛國詩人,便邀了幾位好同學,把掀在地上的墓碑抬到博物館。墓堂內除了碑石和墓邊暴曬的骸骨外,空無一物。政治上,顯然是在“鞭屍”;經濟上,可以說是盜墓。因為黃遵憲的任何陪葬品,被揀走的都是值錢的很有價值的文物,現在除去墓碑和骸骨,一切都蕩然無存。前清進士宋湘(芷灣)公之墓,連骸骨也化為泥土,但它的陪葬品應該是價值更高的文物,因而掃蕩得更加徹底。從紅衛兵掃蕩“四舊”去挖宋湘、黃遵憲的墳墓,那不可告人的目的是躲不過群眾雪亮的眼睛。
沒有發現死者的陪葬品,袁和平十分失望。按袁和平的想法,黃氏仕途多蹇,晚年困守庭院,辦學寫作,不可能有什麼珠寶黃金,但總有他心愛的文物陪葬。這些陪葬的文物,當時也值不了幾個錢,但對研究晚清的曆史文化,研究黃遵憲畢生的事業和文學生涯,顯然是十分重要的材料。
“什麼都沒有了,現在隻剩下一塊殘碑!”袁和平攤開雙手,懊喪地說。
同學們問他:“按客家人的風俗,眼鏡、私章、掛珠,總是隨死人陪葬的。掛珠他們可以拿去,難道眼鏡、私章他們也不放過嗎?”
“眼鏡是不是值錢我不知道,但那私章肯定是珍貴之物。你可以想一想,當過外交官的黃遵憲,又是清末著名文人,他的圖章應該有多少篆刻家為他刻章?肯定,那是重要文物。還有他的未竟文稿,和他的重要著述、重要信函,估計都做了陪葬,那都是萬金難買的重要文物。”
同學們說:“那些陪葬,又不是珠寶,能值幾個錢?挖墓的人不會看得那麼重。”
“我們不管這些了,反正,除了墳墓裏一塊大致完整的碑石,我們什麼也沒有發現。”袁和平說話時,雙手已抓碑石,對夥伴說,“夥計們,把這碑石抬回市裏的博物館,讓後人紀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