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夢中故人(2 / 3)

同學們齊心協力,全喊一、二、三,把碑石抬起來了。

“不重。”袁和平一個人說。

“不重,不重!”同學們也異口同聲地說。

袁和平說:“兩個人一組,輪流抬下山,到市博物館還有一段路。再說,山上路不好走,抬碑石的人應加倍小心。”

剛抬到市博物館,就有一批造反派拉他們辯論。

“為什麼有人挖墓,又有人護碑?”

“你們對封建士大夫為什麼如此鍾情?”

“把死人的碑石從山上抬下來,到底是什麼動機?什麼企圖?”

“這是不是立場問題?”

袁和平說:“黃遵憲不屬於封建士大夫,他是愛國詩人。餘冠英先生著的《中國十二位愛國詩人》,其中一位就是黃遵憲先生。”

“餘冠英?他是誰?是哪個司令部的人?”

有人說:“餘冠英本人就是反動學術權威。”

有人領呼口號:“打倒保皇派!”於是大家一齊高呼口號:“打倒保皇派!”

緊接著,有個高個子掏出紅寶書,高聲朗讀:“在拿槍的敵人被消滅之後,不拿槍的敵人仍然存在……”念完語錄,造反派又群情激憤,高呼口號。

有人提議:“讓他們把碑石抬回山上去。”

“同意!”

“而且必須連夜抬回去。”

真是群情激憤,“民怨”沸騰。

“我們已經很累了,明天抬回去行不行?”抬碑石的同學有一個站出來求情。

“不行,不行,你們不怕累把碑石從山上抬下來,就應該有膽量抬回山上去。”

“最高指示: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人多勢眾的造反派,一齊朗讀毛主席語錄。

這時,袁和平也從口袋裏掏出毛主席語錄:“最高指示: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

對方沒有預料這一著,頓時語塞,沉默了一陣,就有人發問:“你們是什麼人?是哪裏冒出來的鳥人?敢和我們打語錄仗?”

袁和平立即掏出自己的紅袖章,印有毛體“井岡山”三個字。

“哈哈!老保,老保!”有造反派笑了。

袁和平義正詞嚴:“井岡山,革命的搖籃。毛主席和朱總司令在井岡山會師。革命的武裝對付反革命的武裝,火種就從井岡山播出。隻準你造反,就不準我們造反?你這是從魯迅《阿Q正傳》裏假洋鬼子販賣的私貨。”

“你是哪個階級?”

袁和平理直氣壯地說:“煤礦運輸工。”

於是就有人提議:“碑石暫時留下,充當反麵教材。”

辯論很累人的,打語錄仗不單累,而且難,難過於撲克麻將。這需要有幾套人馬,一套是背語錄的聰明人;一套是翻批駁對方語錄的“機動隊伍”,須說明某頁某行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如何如何;另一套人馬是朗誦者,如教堂的唱詩班,但,要杜絕抒情與纏綿,腔調要高昂,憤慨,有如戰爭動員。因此應該有副好嗓門和流利的口才,能壓住嘁嘁喳喳的雜音。這種人才極難得,有時是“兵團”的“政委”和“司令”擔任。兩派打語錄仗時,至少一兩個小時,有時長達一日一夜。後勤人員必須把飯菜和湯水送到戰場,可見其組織之嚴密。其實,打語錄仗並無明顯勝負。但在造反派“戰報”上,兩派都說是勝利者,沒有負方,其實這也沒有騙人。雖然,激動的時候雙方都摩拳擦掌,大有一觸即發的勢態,場麵確實相當緊張,但畢竟沒有打起來,這是“文革”文鬥的格調最高的派性鬥爭。到後期發展成武鬥時,語錄仗成了老皇曆,兩派都認為這是運動初期十分幼稚、遠非成熟的標誌。但圈外人都懷念語錄仗。每打語錄仗,必有一批圍觀者。有時圍觀者達上千人,他們把劍拔弩張的兩派圍在不大的圈子裏。有人是來看他們才思敏捷的辯論才能的,但更多的人是來看熱鬧,就像看村裏兩個潑婦互相罵街一樣,到關鍵的時候就拋材料,把對方如何勾引臭男人的隱私拋出來,直揭到祖宗十八代。這時場麵最精彩,但爭執時間也不太長了,就像演戲到快落大幕一樣,令喜歡看熱鬧的圍觀者感到極大的遺憾。但是,發展到武鬥階段,雙方真刀真槍,從最原始的丟石頭到最現代的噴火器都用上了,誰還敢再圍觀,不害怕引火燒身?所以,語錄仗雖難免被人說幼稚,不成熟,但畢竟有幾分可愛。

那次,講老實話,袁和平並非辯論高手,而且也很害怕被人認出自己是國民黨青年軍的狗崽子,所以聽到對方有些人提出折衷方案,以調解口氣不把碑石抬上山去,也就“且戰且走”,同意把碑石留下來當“教員”。當然,袁和平相信群眾分辨是非,反麵教員也許不是站在自己麵前惹麻煩的造反派,而是那些有不可告人目的的,唱著掃“四舊”高調的盜墓者。

這時,袁和平和他那幾位“狗崽子”夥伴也走乏了,肚也餓了,便在對方造反派一片唏噓聲中退出了辯論陣地,想到小店吃一頓幹炒牛河,無奈囊中羞澀,大家都沒有零錢,隻好跑到紅衛兵接待站去吃免費的黴米飯。

有個同學掏三角錢買了一斤蔗渣酒,六個人用碗分了。先夾一塊蘿卜幹條,再把碗裏的酒一飲而盡。酒一到肚,立即化成一股熱能,疲勞頓消,再添一海碗飯,三扒兩口,終於把肚子填飽。

“這次大辯論,你覺得我們是不是贏家?”有個小夥伴帶著幾分醺醺的醉意問。

“打語錄仗,沒有贏家可談,至少,因為聲嘶力竭,喊破了嗓子。”袁和平帶著一無所獲的遺憾,結束了今天的勞累。

晚上,勞累了一整天的袁和平翻來覆去睡不著,他一骨碌,翻身起來,坐在床沿上,用拳頭捶著沉悶得像塊石頭的腦袋,嗡嗡的響聲中,他仿佛聽到有人問他:“你找仔細沒有?”

“什麼找仔細沒有?”袁和平愣住了,隻覺得聲音似在天邊,又近在咫尺。

“你今天不是上山去找寶嗎?”

“是呀,是呀!我是去黃遵憲公被挖的墳地裏找寶呀!”

“找到什麼東西?”

“就一塊碑石,被我們抬下山了。”

“哈哈,你以為他們在除‘四舊’?他們是掛除‘四舊’之名明目張膽盜墓的。他們想發橫財,打家劫舍的強盜進去了、出來了,還有金子元寶讓你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