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什麼好東西一件也沒有,挖出的泥土撒了一地,墓坑裏有幾塊枯骨,我們已撿回破骨缽裏。碑石倒完整無損,我們便把它抬下山了。”
“你們不怕當保皇派?”
“黃遵憲是愛國詩人,怎好掘他的墓?”
“可你們的劉少奇、鄧小平為什麼也成了階下囚呢?愛國不愛國,各人的看法不一樣,現在不是有人罵嶽飛褒秦檜嗎?說嶽飛抗金是保皇帝。秦檜呢,主和也是為使百姓不再受戰亂之苦。”
“能聽你的聲音,又見不到你的麵。先生是神還是鬼?是仙還是妖?”
“嗨,牙尖嘴利的。告訴你,我不是別人,我正是被你們擾亂了的黃某。我正做黃粱好夢,你們來抄家,翻箱倒櫃,打家劫舍,我躲著到鄰舍家裏歇一陣,你們又把我的門牌抬走。沒有門牌,我怎麼認家門?”
“沒想到我們打擾了你,把碑石抬下山,我對不起你——請問,你是不是黃先生?”
“正是,本人正是你們擺弄了好幾天的黃某。”
“我以為他們純粹掃‘四舊’,便想看看有什麼遺物隨手撿幾件,送博物館留下研究,沒想到他們把什麼都搶走了,你既然是神鬼,為什麼不用障眼法留下幾件有價值的陪葬品呢?”
“哈哈哈,何謂有價值的陪葬品?有沒有價值,陰陽界看法截然不同。比如那些陪葬品吧,我奔赴黃泉時尚有幾分作用。直到閻君查問時,我就可以把些陪葬品給他們看,省下許多麻煩和盤問時間。而到了現在,於我,則是廢物一堆;於他,則是所謂價值連城的文物。其實,這些文物現在也不值錢。時值災劫年頭,從北京城到每個省、每個市、每個縣、每個鄉區,紅衛兵燃起的火堆裏,每天都燒毀著無數的國寶、市寶、縣寶,即使最不值錢的縣誌,也記載著這個縣的天文、地文、水文、人文史料,它有什麼害處呢?不也投進熊熊烈火化成灰燼了嗎?中華五千年燦爛光輝的文化史,怎麼都視為‘四舊’,挨個投進火堆?”
“先生,我的看法正與先生不相同,隻是我是一個出身不好的青年,雖心有餘而力不足,客家土話叫長衫袖短。”
“噫噓,我一點也聽不懂你的話。從我出生到死的時候,都沒有出身不好的詞兒。以我想象,是否短斤缺兩、五官不全呢?”
“這比短斤缺兩、五官不全更為可怕。”
“我雖著書立說,寫世人皆喜歡讀的《新嫁娘詩》,可就是不了解你們創的新詞兒。就說出身不好,怎麼也成了你們的負擔?既是五官健全,足斤足兩,莫非是你娘生你時屁股先爬出來見天?”
“不是,我爸當過國民黨兵!”
“當國民黨兵打日本鬼有什麼不好?”
“他是國民黨青年軍。”
“不是青年軍,難道當胡子兵好?”
“我爸娶了個日本女人做老婆。”
“日本婆好哇,挺會服侍丈夫。”
“他違犯軍紀,給國民黨開除了。”
“我駐日本公使時,寫了一本《日本國誌》,編了一本《日本雜事詩》。按你們現在的王法,不也裏通外國,要挨鬥坐牢了?”
“恐怕也就是這些雜七雜八的事,用算術的加減乘除法一算,也去找你老先生的墓。”
“啊,我過去讀曆史,對伍子胥鞭屍一事有懷疑,現在可親自嚐到鞭屍的滋味了。”
“就是這些事,我心裏挺難過。”
“不必不必,大可不必。你聽沒聽過一句客家話,生不認魂,死不認屍。人一死,靈魂就和軀體脫離。他們挖墳的時候,我剛在家,還看見他們敲我的骨頭呢。盡管他們敲,我半點沒痛苦。好像看他們做遊戲似的。隻是一次一次呼口號,我怕吵,煩死了。一走了之。你知道,我建個人鏡廬,房子小得很,但就是圖安靜——後來我走了,回來時發現碑石也抬走了,我找屋子總要有個牌號,我以為迷了路呢!”
“慚愧慚愧,罪過罪過。我們把碑石抬回去怎樣?”
“不!”這時袁和平看見一領白袍下擺,“你做得很對,把它抬到博物館去,讓大家知道在A城發生了一件這樣的事情。有的人對此事現在已明白,有的人以後會明白,當然有人一輩子都不會明白。今天,你心裏窩著火,情緒很壞,其實有一顆圖章你都踩到了,也許你不在意,也許你覺得沒用處。其實,那是當時一位大篆刻家給我刻的圖章,料子又是一品昌化雞血石。你為什麼不在意呢?”
“阿彌陀佛,你是神,感激神的指引。”
“我不是神,我是受你那虔誠之心感動。”
“神啊,這世道,莫說一個毛頭小夥子,就是學富五車的學問家,也被打進牛欄改造。前途渺茫,請求神給指引。”
“這亂紛紛的世道,連閻王爺也害怕這火燒到陰間地獄。但不管亂成什麼樣子,你記住我兩句偈語。第一偈:南華鍾鼓息,終究漢朝天。第二偈:孔子登泰山,陳鄧二狀元;龍耳分左右,中國出聖賢。”
“我還想找寶,去你墳前找寶。”
“別去了,孩子,世上除了‘理’,什麼都稱不上寶。”
“到哪裏找理啊?神,我的神!”
“你趕快醒來,朝東邊看看。”
他果然在做夢,很幸運,也很恐怖的夢。醒來時,涔涔冷汗濕透了他的內衣。
來不及換濕透的內衣,他就披衣出來。果然,血紅血紅的太陽,碩大無比,從遙遠的東方冉冉升起。
迎著紅日,袁和平一個人又跑到黃遵憲墳前,無論怎麼仔細,他都沒有發現什麼圖章。盡管這夢做得好神奇,但他畢竟是做夢。
三個月後,袁和平又去黃遵憲墓前割草,倒是從地上的草叢中發現一枚印章,但並非雞血石。據說後來鑒定為浙江青田石,也許掘墓人認為是一塊不值錢的石頭,隨手拋到草叢裏,但畢竟印證了那天晚上夢中的一個情節。在這之前,袁和平從未對他人說起過這個奇怪的夢,連父親母親,他都緘口不說。直到他回到自己的祖國——日本,他都沒對任何人說,也從不去破譯,無論是外國的弗洛伊德,還是中國的《周公解夢》,他覺得那夢是一種境界,最好原封不動地保留它。“天機不可泄漏”,日子越久遠,歲月越流逝,這偈語就變得更現實,更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