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終於建交。日本的親人,正在尋找日本投降時期的大野信子和大野幸之助。
這位在日本東京的親人——大野次郎,和信子一樣,也是一位反戰分子,現在是日本某株式會社的董事長。具體說,是一位電器集團的老板。
大野次郎通過日本大使館——這份尋親文件由日本外交大臣簽發到日本大使館,轉到周恩來總理辦公案頭上。強似電腦記憶的周恩來總理,立即閃現A城深挖日本間諜的報告。周恩來批閱時,不但不生氣,反而笑了。他把秘書叫來,把報告拿在手裏揚了揚:“來自A城的深挖報告,說挖出了深埋二十多年的日本間諜。什麼叫間諜,他們糊塗了。敵人愈來愈多,自己不是愈來愈孤立了嗎?”他吩咐秘書說,“中日建交的日期越來越近了。中日一建交,說不定第一批第二批尋找名單就有他們呢!”
果然沒出周恩來所料,尋找信子和大野的名單,是日本外相親自批示日本駐北京大使館,鄭重其事表明,尋找的人非同小可。好就好在A城革委會保衛組令行禁止,停止批鬥,解除監管,恢複名譽。保衛組派人以便衣身份保障深挖對象的人身安全和人身自由。
不要小看A城保衛組的深挖“戰果”,也不要小看公路邊木板棚裏推雞公車的三口之家,他們的命運竟驚動了泱泱大國的總理。因此,可以說是中國總理及時解救了他們。可惜,被解救的日本公民至今仍未必知道,他們的救命恩人周恩來。
原來,他們決定信子和大野同時返回日本。後來,信子和大野都放心不下袁來福救命和養育之恩。中國外交部倒很豁達,批準袁來福移居日本。但袁來福任誰來勸說都不願意,他說:“我也不阻攔你們去日本尋親,日本是你們的祖國,但中國卻是我的祖國。”
有人勸袁來福:“傻貨,中國半個世紀給了你袁來福什麼?”
袁來福說:“確實,我家徒四壁,穀甕裏的糧食還不夠一年喂鼠。但中國給了我一顆灼熱的良心。”
大野說:“爸爸,到日本後,我要叔叔給你買汽車。你還舍不得那架唧唧喳喳的雞公車嗎?”
袁來福說:“孩子,我稀罕那汽車嗎?就是飛機又怎麼樣?年輕時我唱過一首歌:先有綠葉後有花,先愛祖國後愛她。除了祖國,我什麼也不要。”語言斬釘截鐵,心裏那扇門砰一聲關閉了。
大野對母親說:“母親,你和父親生活了半輩子,還不明白他的為人嗎?”
信子說:“孩子,你要我怎麼樣?”話還沒說完,兩滴眼淚已奪眶而出,落到自己腮幫上。她又添了一句,“這幾天,我心都碎了。”
大野說:“我想了一個辦法,母親願不願意聽?”
信子說:“火都燒到眉毛了,你還跟我玩捉迷藏。”
大野說:“母親,我是說正經事呢!想來也是,父親對祖國感情重。再說,年紀也大了,出遠門有不便的地方。我想,我們中留下一個照顧他,這不兩全其美?”
信子說:“我也有同樣的想法。養育之恩、救命之恩,海枯石爛,無以回報,更何況他一生推雞公車換來的血汗錢養育全家。我們倆一撒手,跑去日本,這個家不散了嗎?”
大野說:“我留下來侍奉父親。”
信子說:“我留下來侍奉丈夫。”
大野執拗地說:“我留下。”
信子堅持說:“我留下。”
這時候,袁來福進來了。他聽到了母子剛才的爭論,十分感動:“你們不用爭了,你們兩個都回日本去。特別是和平。你的血統在日本,家庭在日本,親人在日本。年紀輕輕的人,多少人往外國跑,無親無故的人說謊都要說有親戚朋友在海外,或探親,或留學,或大言不慚說去繼承遺產,舍命都要往富裕的國家跑。你名正言順,連護照大使館都幫你辦好了,留在我麵前就是孝了?我不喜歡,也不承認這樣的孝子。打倒‘四人幫’後,共產黨又開了會,把鄧大人又請出來,到處搞改革開放,國泰民安,耕者有其田,住者有其屋。風雨飄搖,磕磕絆絆都熬過來了,你們還對我放心不下?”
信子不高興地說:“老頭子,你是不是感到我活得多餘?把你撇在一邊,你是不是覺得日本人是這樣不講道德,沒有情義良心的嗎?”
袁來福苦笑一下,便辯解說:“這你又誤會了。你怎麼一下又扯到我對日本民族的看法呢?我隻是說,你們好不容易有親人相認,好不容易可以回祖國,中日終於建交,化幹戈為玉帛,這機會多難得啊!祖國,祖國,這涵義多豐富!多莊嚴,多神聖!褻瀆她就是褻瀆神,對嗎?千萬不要把我當做你們回國的包袱。”
信子說:“難道你對我和大野一點也不留戀?好像我們這個家是旅館、客棧?所謂家庭就是拚湊起來的?”
袁來福又苦笑了:“信子,患難夫妻有什麼標準呢?大概我們患難的程度夠得上了。我原來也沒有思想準備,總以為以後可以共享太平日子的天倫之樂。沒想到‘文革’清理階級隊伍,深挖一小撮階級敵人倒成全了你回國共敘天倫之樂。我當然舍不得患難夫妻,但能自私嗎?”
袁來福一家,麵臨一個多麼嚴峻的問題啊!最後,母子決定:母親暫時留下,把信子的護照延長五年。
袁和平對回日本很高興,也很輕鬆。“文革”時的患難兄弟,包括抬碑石的幾條好漢,集中到大野二十平方米的木板屋裏。信子宰了一隻鵝、兩隻雞、兩隻鴨,把過年留下的黃酒全都倒出來,吃得那些年輕人又飽又醉。戰後的日本,國家富裕,科學先進,已經成為發達國家,雖然有叫囂要複活日本軍國主義的右翼分子,但受到創傷吃過戰爭苦頭的廣大日本人民都熱愛和平,反對日本軍國主義複活,使日本人民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知道袁和平即將回國,至少是能到國外看世界,同學們雀躍高興,他們祝福自己多年的夥伴回國後有所作為,出人頭地。
“夥計,你們也別把我回國的事想得很美妙。”袁和平捧一碗紅酒,對大家說,“今天是一醉方休,不醉不散。可惜我母親不讓喝白酒,連石灣米酒都不讓喝。”
有同學不同意,搖頭說:“日本富得很,搞市場戰,連老美都懼怕三分。亞洲,就數日本經濟可以與歐美攀比。”
袁和平說:“這些都是事實,但我是以一種無比複雜的心情看日本的。美國人在廣島、長崎投放了原子彈。原子彈的滋味,隻有日本嚐試過。再打下去,美國人肯定再扔幾顆原子彈。這樣,日本不但亡國而且可能滅種。所以,日本天皇降旨無條件投降了。但許多軍人還是以自殺方式效忠天皇,我父親就是在全家圍觀下用軍刀剖腹自殺。之後,母親、祖母,經不起打擊和折磨,也接二連三自殺。他們絕滅人性,把我和未婚嫁的姑媽都拋到這恐怖的人世。之後,姑媽也準備自殺,是一名滿懷人道的中國軍醫把姑媽從黃泉路上拉回來。他就是我現在的父親袁來福。誰料,這種人道精神為軍紀所不容,他被國民黨軍隊開除了。之後,父親帶著姑媽和我經東北、河北、山東、安徽、江蘇、浙江、江西,輾轉流離回到父親的家鄉,就靠父親推雞公車消耗體力和生命養活一家三口。我在中國沈陽出生,在中國粵東的韓江長大。說老實話,日本對我很抽象,但中國對我卻是再具體不過了!”
同學老甲有意打破這窒息的氣氛,便說:“可惜我們都是‘文革’受害者,沒有文化。和平,我們這一夥學生中,就數你沒把書燒了,多認識幾個字。要不,有個作家記者什麼的,把你這經曆寫出來,不就是一部電影或小說嗎?”
袁和平說:“話別扯得太遠,我一走,心裏丟不下這個老父親,你們有時間,或一年,或半年,來看望看望他老人家。我心裏就感激不盡。”他拱手向周圍的同學表示,“夥計們拜托了!”
同學老甲說:“十年‘文革’,我們都是同生死共患難的朋友。那年你動員我們去把被人挖墓的碑石抬回博物館,受到紅衛兵的圍攻,打語錄仗打了大半天。大辯論完了肚子空空,跑到紅衛兵接待站吃黴米飯。我們懂得什麼屁文物?還不是你一聲召喚就把碑石抬下來。到現在,那塊碑石還在博物館旁邊的梧桐樹下躺著,也沒聽有誰過問一聲。”
袁和平又捧起酒碗,向四鄰兜了一圈,激動地說:“俗話說,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何況我這個國民黨青年軍的狗崽子,沒有在座的各位扶持,我怕連活著的勇氣都不足——感謝諸位,幹杯!”
同學們都說:“你這話題扳歪了,這不是道中人的話,說好聽是親密戰友,說不好聽是沙煲兄弟。你這一說,不把自己當成日本仔嗎?”說得大家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