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老甲神秘兮兮地對同學們說:“你們都疏忽了,有一個重要人物缺席,有意回避大家敬酒。”
同學們先是一驚,話還沒說完,大家就聽出頭緒來了,都說:“小華呢?這個小華,是有意躲大家還是故意躲和平!”
誰知聲到人到,進來一個用橡皮筋把頭發紮在後腦勺的女孩。她瓜子臉,杏眼柳眉,模樣很好,剛毅多於溫順,活潑多於溫柔。肩上總是掛著紅衛兵時代盛行的帆布挎包,看去越發像跳忠字舞的女主角。
老甲說:“你看邪不邪,才說曹操,曹操就到;才說小華,小華就來。”
小華扯住老甲的耳朵質問:“龜甲子,你那天來玩,在我家丟了什麼東西?”
老甲被揪得臉有點變形,申辯:“我能在你家丟什麼東西?了不起是那條束腰的皮帶丟你家裏了。”
大家笑道:“這就成問題了,老甲為什麼在小華家裏解皮帶?”
小華鄭重聲明:“你可不要聲東擊西呀!鬼見了你的什麼皮帶!”
老甲說:“那我就沒再丟東西在你家裏了。”
小華說:“那好,撿到的東西歸我了。”
老甲說:“你這就違反了‘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小華從挎包裏掏出兩本書來,依然有牛皮紙包好,遞給老甲:“什麼寶貝,你仔細檢查有無遺漏?”
老甲故作驚奇狀,回答小華:“這不是我說過送給你的嗎?”
小華更驚奇:“我從沒聽你說過這書是送給我的。那好,拿回來給我吧!”
有同學問:“莫非書裏有什麼天機?”
老甲辯解道:“怎好當著即將回日本的大野兄說這話呢?我這兩本書,一本《園藝學》,一本《蔬菜軟化栽培法》。小華不是承包了五畝果園菜園和兩畝魚塘嗎?”
小華說:“我都向生產隊承包一年了。這會兒才看參考書,還不是平時不燒香,臨急抱佛腳嗎?這不使人想起曹操給關長雲過關送文書的事。”
袁和平急忙插話:“這類書我們過去都不學習。張春橋發話: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這樣,誰還去鑽研學問?又如,也是他們說的:知識越多越反動。這些話,足足貽害了整整一代人。老甲買點園藝學的書,小華讀一讀,十分有好處。例如,蔬菜軟化栽培,不說外國,中國老早就有了。可A城市場上軟化栽培非常少見,菜農因為不懂軟化栽培,隻種大路菜,軟化栽培,反季節菜都沒有,這種墨守成規的菜農肯定會受淘汰。”
小華調皮地說:“老甲,你看我們這幫狗崽子戰鬥隊怎麼辦?理論家、史學家、大手筆去日本了,甩下我們怎麼辦?”
老甲說:“你個人的事情好辦得很,到時請大野先生想法子申請一個護照,豈不萬事大吉?”
小華故意纏老甲:“這一來你不有意見嗎?你舍得我走東瀛嗎?我怕你難舍難分呢!”
老甲聽了,不禁臉都紅了,朝小華啐了一口:“今時怎麼了,小華嘴尖牙利應在大辯論,打語錄仗的時候顯身手才對,怎知道偏遇狗咬呂洞賓的事。”
小夥子們有的幸災樂禍,有的覺得沒老甲和小華在一起,談話的場麵就枯燥得多。這樣的笑話離開這青梅竹馬,同擔風險共患難的群體,是萬萬不可能有這樣熱鬧和諧的氣氛的。
小華對袁和平說:“你到日本的飛機票訂好了,時間是夏曆八月十八。一是圖好兆頭;二是可以在中國過一個中秋。至於去香港,可以持護照乘廣九直通車,也可以從深圳羅湖出關。從羅湖出關,還可以省百把元車旅費。”
“好,好主意。由羅湖出關,省下錢來買法國‘馬爹利’。”
眾人一致鼓掌,老甲卻又說:“這不行,嬸娘不準我們喝高度酒。”
小華又像變戲法一樣,從挎包裏掏出一瓶“馬爹利”,在眾人麵前繞一圈,戲弄說:“現成的馬爹利,誰出錢?”
老甲說:“當然是和平做東,除了他還有誰有資格?”
小華把酒收回:“不行,誰喝誰出錢。”
老甲把酒奪過來,三下兩下就把瓶蓋開了,高聲喊道:“小華,我先呼一聲娘娘千歲!”
話剛落音,大家一齊高喊:“娘娘千歲!”
於是,大家把酒杯伸過來,每人先分小半杯,酒桌上又掀起了敬酒的小高潮。
這時,袁來福悄悄走過來,把烤好的魷魚丟在桌上:“小朋友們,你們喝好酒,有好酒料嗎?這是親戚從深圳帶來的北海魷魚。我把它全烤了,給你們助酒興。”
同學們說:“在大叔眼裏,我們永遠都是小朋友。十年前這樣,現在還是叫小朋友,永遠是長不大的樹。”
老甲說:“大叔把烤魷魚給我們飲酒,別說叫我小朋友,就是叫我阿狗阿貓我都高興。”
小華說:“你們本來就給戴了狗崽子的帽子,不是鄧大人和胡耀邦撥亂反正,狗崽子的帽子還戴得挺牢呢!”
老甲說:“你這話也對。不是撥亂反正,袁和平也就沒有大野幸之助回東京這出戲了。”
袁和平說:“抬碑石那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黃遵憲。”
同學們說:“你又沒有見過黃遵憲。那時,照相不普遍,黃遵憲是什麼模樣誰見過?你為什麼會做夢,見到黃遵憲呢?”
袁和平差點泄漏了天機,幸好同學們不相信,當然,也不會追問他。
同學們勸道:“和平,聽說日本人喜歡燒烤。客家人的‘老三篇’——捶丸、鹽焗雞、釀豆腐,你多吃一點。”
老甲說:“烤魷魚你就免了吧,我們多吃點,你回日本有得吃的。”又說,“誰都知道,河豚有劇毒,可是,日本人舍命吃河豚,這款菜你回日本可要當心!”
小華說:“老甲,這件事你就放心吧,反正日本人的命比我們值錢。河豚有劇毒,肯定作了科學處理。正如毒蛇、蠍子、蜈蚣、黃蜂都有劇毒,現在不是用它做材料,有些還做菜上酒桌。我看日本人吃河豚也是一樣的道理,我不相信日本人為吃河豚拿生命開玩笑。”
老甲絮叨:“我就沒聽說過中國人敢吃河豚,有人一吃就中毒,趕緊送醫院。報紙、電視還大張旗鼓提醒大家注意。”
袁和平說:“這事很簡單,我回日本後,把吃河豚的秘密寫信告訴你們不就明白。”
老甲搖頭應道:“可不像你說的那麼簡單,拚命吃河豚是日本人的事,你當心注意點就是了。你要寫信告訴我們的事情多呢!富士山比我們五指峰蓮花山高多少?東京上野公園的櫻花究竟有多熱鬧?山口百惠的歌迷比鄧麗君的歌迷是不是更瘋?東京的夜景果真美麗?你學日語會不會覺得困難?”
小華說:“公魚幹日本多少錢一斤?日本的螃蟹頭會不會比中國的大?為什麼日本吃雞比吃豬便宜……好家夥,和平,你這次回日本,就別去繼承財產什麼的,見日在東京街頭逛蕩,專給老甲寫信,報告新鮮事就行了。”
袁和平笑道:“再忙,信總是要寫的。不過,我可以想象,那邊的日子會過得緊湊些,整天得想掙多一點的錢,坐飛機怕是如這裏吃便飯,就是不及在中國和你們在一起熱鬧。”
老甲挺正經地說:“你聽,日本坐飛機像我們家常便飯。可我們長這麼大,還沒嚐試坐飛機的滋味。”
袁和平應道:“飛機坐多了,怕你也一樣煩膩。”
袁來福在一旁說:“我也當過兵,坐過一次飛機。那時,老蔣把青年軍從芷江用飛機運到沈陽,領先林彪占領了東北的大城市。當時我想,這可便宜了我們這幫學生兵。誰知道飛機又小又擠,一遇到氣流就顛簸不停。我們就像踩著棉花走路一樣,上不去下不來。開始是一個人惡心嘔吐,六七個小時在機艙裏死去活來,大家這才知道受了洋罪。坐這趟飛機我才明白,受洋罪原來就是這麼一回事。”
雖然袁和平要回日本了,但來福大叔看來心態平穩,和大家一起說說笑笑,在座的人都感到寬心。兒子雖不是來福親生子,但視兒子如掌中寶。上幼兒園大班時,還讓兒子騎在脖子上接送,上小學時去趕集,就讓兒子坐在雞公車上自己推著走,沒有人不羨慕不誇說他們的父子之愛。兒子越長越大,父子的感情越隔膜,不像兒時那樣親熱。其實,這隻是一種表象。誰都明白,這正是樹上掛果子成熟了。本來,袁和平和姑媽都可以一起回國,正是袁和平提出留下一個人侍奉父親的理由。喝韓江水長大的袁和平,隻是領到回日本的護照時才感受到他要離開中國了,才意識到日本是他的祖國。不信,你可以看看,他的膚色、衣著、語言、生活習慣、下廚房烹調客家菜,光著膀子,隻穿褲衩推板車運煤的姿勢,哪一樣不是道地的中國客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