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當歸、當歸(3 / 3)

這時候,門外有人喊:“袁和平在家嗎?袁和平同誌在家嗎?”

大家正想出去迎接,聲到人到,走進一個身材魁偉,顯出幾分富態,兩鬢斑白,穿著草綠色軍裝的人來。

“田政委,田政委!想不到你親臨寒舍。”袁和平趕忙迎上去,想牽他那厚實的手,可他手裏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

“我不當政委了,現轉業A城任政法委書記。”田政委趕緊聲明。

“那我改口叫田書記。”

“可是,我還隻接到通知,還沒上任呢!”

“那我還是叫你政委,因為你在我心中,是一個部隊政委的形象。在我落難的日子,關心我,給我溫暖和熱能的也是可親可敬的軍隊政治工作者。”

田政委說:“政委、師長、書記、市長、縣長,這都是職務上的分工,不瞞你說,小夥子,你感情有傾向。”

“是的。”袁和平說,“我在最痛苦的時候,得到了熱和光,自感地獄裏仍然能聽到上帝的福音。地獄何其黑暗,黎明尚離人世,希望仍極渺茫,這樣的人,需要熱與火,哪怕熒光也好。就在這艱難的處境裏,你對我大喝一聲:站起來,小夥子,你看,曙光在前……”

同學們附和著說:“從此,你成為我們義務的輔導員。”

田政委輕輕拍著袁和平的肩膀說:“小夥子,你把我詩化了!依我看,言過其實。”

“不!”袁和平搖著他那碩大英俊的腦袋,“事情本身就是詩,是一首詩,為什麼不能詩化呢?一九六八年,中央兩個布告公布之後,派性掌權,血統論成為劃分人群左中右的主要依據,他們借助專政是群眾的專政這一旗幟,殺人放火,好恐怖啊。根據我們獲得的準確消息,我們在座的幾位都上了黑名單,準備隨時逮捕。我們幾位已作好了充分準備,用汽油自焚,以示我們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氣節。後來,你獲悉了這個情報,親自出麵阻止。我們也就從斷頭台上獲救,起死回生。”

政委心有餘悸,又一次拍袁和平的肩膀說:“如果你們引火自焚,問題就嚴重了。你能等到今天回日本祖國的機會,不也說明堅持就是勝利。我們除了痛恨林彪、‘四人幫’,埋怨記恨誰都沒有理由。”那劫後餘生的歲月,籠罩著一片恐怖和肅殺,令人心有餘悸。即使田政委,他一樣不能脫俗,要青年人忘記它。可是,能忘記嗎?

田政委說:“小夥子,你猜,我給很快就要變成大野先生的袁和平帶來了什麼禮物?”

一句話又引起大家的興趣。

“我猜是酒。”老甲說。

“你當然希望是酒哇,立即取來喝掉。”小華有意又刺了老甲一句。

“我猜不是酒。”

“那麼是什麼?”

“好吃的?”

“好用的?好看的?”

田政委說:“你看,都說你們是高智商,可就是猜不出來。”

真的,沒有誰能猜對政委究竟給袁和平帶點什麼禮物?有一點大家可以肯定,政委的禮物一定不俗。

“你們看看,這是一壺水。”政委掏出一隻軍用水壺遞到袁和平麵前。

“水?一壺水?”眾人十分詫異。

“這水是我轉業地方後,和A城水利局一起勘查韓江之源,在五華峻嶺大山林中韓江之源入壺的。我帶回家後放在雪櫃裏。你們可以看看,多清瑩,多鮮甜。你們喝韓江水長大,可知道韓江之源在什麼地方,喝過韓江源頭水沒有?”

“這水多麼珍貴!”袁和平舉起盛滿韓江之水的軍用水壺,“我將帶回日本,泡一壺本地清涼山茶給全家人品嚐。”

“這是一包當歸。全部當歸頭,一斤清一色當歸上品。在日本極難得到這種上品當歸。”

“謝謝,謝謝,謝謝政委。”袁和平接過政委手裏那包當歸。

“這是一支中國英雄鋼筆。”政委把那支銀光閃閃的鋼筆遞給袁和平,“和平,記得嗎?我們第一次見麵,我給你一張簡曆表格要你填寫,你不同意搖搖頭,隻給我留下姓名地址。這是緣分。我這個當兵的人,不大相信命運,但重視緣分。也許,我稱不上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日本,很有名的斑馬筆,漂亮,但不實用。這支筆,不像水,一次二次就喝光了,也不像當歸,幾次藥用或泡一瓶當歸酒就用光了。筆你隨身掛著,名字也漂亮,和平年代,雖無刀光劍影,硝煙彌漫,但一樣要求創業的英雄氣概和人格力量。三樣東西,都不值錢,隻是意思意思罷了。”政委貌似平靜,其實激動,他用寬厚的手掌不斷拭拂臉上冒出的汗水。

政委,明白了,明白了,一壺韓江之源的清水,一包當歸,一支英雄鋼筆,寄托了前輩對年輕人的期望與厚愛,情深意切,涵義特別,而且不妨繼續延伸:“飲水思源”啊,“當歸當歸”啊,可以指回日本,也可以寓意回中國,怎麼可以忘掉哺育你成長的韓江呢?中國有多少江河,數也數不清,但十億中國人都在這數不清的江河哺育中成長、生存、奮鬥、創業……韓江也哺育過多少英才!盡管被挖了墳,但仍屹立詩壇曾經從事過國事活動的黃遵憲。還有葉劍英元帥,在黨和國家麵臨生死存亡之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果斷行動,逮捕了禍國殃民的“四人幫”,使中國能長治久安,進行前無古人的改革開放事業。此時此刻,情緒的波流在袁和平的內心一直沸騰。

輕佻的笑收斂了,大家都醉入涵義深邃的思索。人生每一刻都好戲連台,可惜我們的時代沒有莫裏哀和莎士比亞,一些精彩的活報劇常常在你眼前溜過。

這時候,信子端來一大盆薑酒煮雞。

政委聞一聞熱氣騰騰的雞酒,誇口說:“嫂子,你怕他們不醉不飽,把圈著的豬也殺了,吃到和平動身去日本的時光?”

信子說:“政委,你能叫他們答應嗎?我怎麼不舍得把豬宰了?再說,你光和他們談正經話兒,恐怕還空著肚子呢!”

政委笑著說:“聽見沒有,這是你們的好嬸子為我煮的雞酒,我得分一大份吃個夠!”

“雞酒是客家人待客的第一道菜,自然是你吃頭碗。”

政委問道:“不是說女人生孩子坐月子才吃雞酒嗎?”

信子說:“我剛到A城時,也搞糊塗了,為什麼拿女人坐月子吃的雞酒去招待客人?後來慢慢才知道,女人坐月子的雞酒最好是老雄雞。做法上,薑放得特別多,而且是先製好的薑幹。做雞酒時,最好用雞油把薑炸成焦黃色,雞肉要斬大塊,先用油炸成幾成熟,然後才下酒落料,招待客人就沒有這麼難弄那麼麻煩了。”

政委說:“吃東西南方特講究。你看雞酒,什麼人吃都能弄出這麼大的差別。我這人吃東西求實在,什麼東西你隻要煮熟端上桌麵來,我照吃不誤。我覺得北方人吃餃子就很實在。”

信子應道:“你以前在部隊,可以不講究,轉到地方後,久了,胃口要求就會變。”

政委說:“這樣變危險,我實在不願意變。不過,客家雞酒很實在,也很可口,還帶滋補,我剛下地方就給它變了過去。”

呼啦呼啦,邊吃邊說,邊說邊笑,一陣工夫,一盆雞酒就剩下桌麵上各人麵前的一堆咽不下的骨頭。

政委有事,先告辭,坐一輛“日吉”越野車走了,臨別又與袁和平緊緊握手,連說“保重保重”。然後坐上小汽車,風馳電掣消失在塵埃中。

留下的夥伴,便在夜幕降臨時跟著來福、信子到江邊,擺開三牲祭河神。信子和來福嘴裏念念有詞,嘟嘟囔囔,誰也沒聽清他們的禱詞,但都知道那禱詞無非感恩與祝福。不過,大家都老老實實跪下,叩首,直到紙火燒盡後才各自散去。

袁和平慢慢回過頭來,走到江邊突然跪下,感情萬分凝重:“啊,母親河,我喝你的乳汁長大成人!雖然我將要離開這塊地方,但我永遠都是你的兒子!”

這時,腳下江水嗚咽,天上月明星稀,時光真快,一轉眼又是深秋的涼夜,無論你心情怎麼複雜,秋夜總是一首浪漫的小夜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