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跪乳(1 / 3)

在淞滬血戰長江口,炸日本艦群而壯烈犧牲的程武家族,其生存狀態絕不像山洪暴發或山體滑坡,整個家族的命運,在程武生前已像大海中的漁船遇上太平洋的台風,它的暴力可以把萬噸巨輪送到懸崖絕壁的高山上。這樣強大破壞力的熱帶風暴,隻有程武這樣的家族才能經受得起。若被摧毀,就是氣數已盡,如此規模的進士第,也許不再住人,就會雜草叢生給狸鼠做窩藏身了。若能劫後餘生,說不定又煙火綿綿,財丁兩旺。這和袁來福不同,袁來福領著信子駕的是一葉漁舟,一向來往在內河,吹一個六級風浪就像被魔術師擺弄的玩物,觀眾都擔心它被拋出場外。

太平洋戰事爆發前,程武的兒子天送在南洋的大伯陳長修家居住時,就聞到日本南進的火藥味,托水客以冒名頂替的身份,把進士第最後一根血脈帶到東南亞。陳天送根本不領情,年紀稍大,更對和自己青梅竹馬患難與共的醒蓮鍾情,何況兩人的生母也有這意思。這樣,水客隻好自己做主,把天送和醒蓮都帶給陳長修了。

陳長修本是個文化人,又聽天送說在唐山一直住在醒蓮楓橋小圍龍屋裏,一直由醒蓮母親撫養,便說道:“中國有句古話: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我們東家是知書達禮的人。”他撫著侄子天送的頭說,“你這件事做對了。”再仔細打量,這才看出醒蓮麵如滿月,有幾分像電影裏的胡蝶,真是個大美人,內心喜之不已。

這位前清最後一任舉人並非一個書呆子,他參加“公車上書”,又參加過康有為的“百日維新”,因為西太後突然翻臉,譚嗣同喋血北京城菜市口,並懸令捉拿康黨,陳長修這才漂洋過海南渡到新加坡,半為商賈半為教書先生,從此不理國事。而今垂垂老矣,女兒已嫁,膝下無兒,便想到同父異母兄弟程武之子,其弟婦雖不正名,但畢竟是陳氏血脈,加上程武戰死,國破家亡,遂要天送南來習商。

這位舉人老爺對時局畢竟有獨到看法。程武之子天送到新加坡不夠一年,珍珠港戰事果然爆發,真是前門進屋,村後響槍,險哉險哉。一九四二年,日寇南進,東南亞諸島均陷入倭寇鐵蹄之下,中國與南洋,完全斷絕音信,世界好像已經淪為地獄,一片漆黑,有天無日。

在伯父陳長修嚴正督促下,天送習國文、算術、珠算、日語。由於勤奮,陳天送的學業大有長進。沒想到日寇統治時期,日語成為“貴族”語言,天送習日語也就派上用場。陳長修並不寬闊的店麵,成為日貨陳列的櫥窗。日本鍾表、日本鋼筆、日本電器,塞滿了店麵櫥窗櫃台。當時日軍極怕人民用收音機接受世界信息,把收音機列為違禁品。日本產的一波段收音機,則屬例外。陳長修店裏的日產收音機,自成顧客搶手貨。很快,原來的店麵已不適應,於是在日軍支持下,蓋了一間高三層共五千平方米的商場。陳長修連做夢也沒想到天送做生意有板有眼,日寇統治時期,烽煙四起,民不聊生,而陳氏事業卻能絕處逢生。以天送而論,文化隻有小學程度,別說古文之乎者也,說白話文“的的了了”,連信劄也寫不通。日寇南進前,陳天送曾致信南洋伯父陳長修,要他托水客寄一匹黑布為全家縫製新衣,殊料天送把烏布寫成“汙布”,使這位前清舉人擊桌哀歎,老淚縱橫,扼腕悲歎進士第日落西山,氣數已盡,文星已墜。不想天送南來後,始見其儀表不凡,又見其聰穎過人。陳長修經營幾十年的店鋪,越來越不景氣。日寇南進初期,生意更是奄奄一息,如油盡燈枯,益發難以振興。誰知天送剛上場,便跨馬背刀,挽弓搭箭,有如嶽雲、丁山,氣宇不凡。第一年力挽狂瀾,第二年新蓋商場,令人羨慕眼紅。有朋友來喝茶聊天,談及店中生意如此紅火,全是逆勢行情,皆為天送創造奇跡,便口念一句:“小小蟛蜞,敢在江邊作浪。”陳長修知朋友藐視天送,撚著胡須自豪應答:“一盞燈火,可燃萬裏江山。”挑戰得不無道理,應答得也天衣無縫。兩位老朋友相視大笑,把杯子裏的茶一飲而盡,然後互相作揖,一個道賀,一個感謝。這對聯不脛而走,眾人皆知,連文部省一位隨軍官員也把對聯抄到記事本裏。

順理成章,天送和醒蓮也成了親。青梅竹馬,十幾年,人品,相貌,勤勞都各自好到極致,互相都以對方為自己理想偶像。然後又雙雙漂泊南洋。一旦由伯父做主結合締結連理,傾心相愛,無與倫比。第二年,第一個孩子出世,取名廣輝。第二個取名東輝,第三個取名省輝。最小一個孩子,不是他們親生,是在新加坡一條街上撿的被棄的印度血統的男孩,取名韓輝。本來他們應該多兩個孩子,合稱為廣東省韓江水。但生孩子一樣有天意。韓輝不足一歲,醒蓮就感到時有胃脹,例假也來三去兩,如花似玉的臉蛋,有黃疸黑斑。一去醫院檢查,不得了,發現有雞蛋大的良性腫瘤。為根絕後患,醫生割去醒蓮的子宮。健康倒是恢複了,但生育孩子卻從此根絕。這個印度血統的棄嬰,從此成為天送醒蓮的掌上明珠。

日寇投降後,也有人狀告當時的馬來西亞政府,誣告陳氏私通日寇。最後雖然查不出私通日寇的證據。但幾查幾問,不但花費了時間,心靈也受到莫大的損害。生意雖然不會一落千丈,但大紅大紫,如日中天的興旺期恐怕也已隱退消逝。

陳舉人去世時,幾位姐姐都在歐洲或澳洲,一切商務財產都由天送繼承,比起貧窮的中國,無論解放前或解放後,陳家後裔在海外依然擁有一定的資產,雖然還稱不上“布爾喬亞”,但總稱得上中產階級吧。

一九六五年,天送想帶妻兒回國,探視那終日不敢仰麵看天的母親田氏。田氏此時已皈依佛門,終日在深山百靈寺念經,這和程武當年出道的情況有很大差別。另外,天送也想去上海吳淞口,憑吊那對妻兒不負責任,但卻壯烈戰死疆場的父親。雖然,其屍骨已拋置大海葬身魚腹,但做一個衣冠塚也算是盡後輩的思念。

一九六五年,天送正準備回國,轟轟烈烈的“四清運動”,由於傳媒的歪曲竟然使國外華僑風聲鶴唳。

一九六八年,做尼姑不問塵世的田氏被視為反革命家屬遭“棍斃”。這消息差點令天送暈倒。

天昏地暗的消息不至此為止,醒蓮的父親到馬來西亞不久就英年早逝,醒蓮的母親——那位以山歌追丈夫比楓橋美的娟妹,在人民公社化辦公共食堂時被趕下山,一年後患浮腫黃疸病去世。事實茫茫,一代人的歌到此結束。一幕人間悲喜劇並不是表述完了,而是因舞台燈滅而謝幕。說到這些人物的命運時,有正人君子在一旁插話:抗日戰爭死了多少人?解放戰爭又死了多少人?光“淮海戰役”國民黨就被解放軍消滅了五十萬,共產黨解放軍陣亡多少呢?大概也有類似的正人君子去勸慰天送與醒蓮。他們也沒有當著子女或朋友頓足號啕,更沒有因這不幸消息昏死過去。就田氏的經曆和劫難,生不如死,隻是“棍斃”一詞令作為華僑的天送難以理解。至於山歌手娟妹,住在楓橋小圍龍屋裏,其表麵似乎比田氏快活,但結婚即送別的愛情和婚姻,其內容和題材更為詩人和作家青睞。如今,悲也罷,哭也罷,他們早都香消玉殞,隻留下一抔黃土。在南洋的兒女,也就打消了回鄉的念頭。

春夏秋冬,歲月流逝。轉眼之間,天送醒蓮的孩子,廣輝、東輝、省輝,都相繼立業成家,唯有韓輝年歲不大,他要求父母出遠門闖世界,父母都說他年紀尚小,沒有同意。韓輝也覺得哥哥一個一個離家,創家立業,自己留下也好,可以照顧父母。

韓輝十分感激父母的養育之恩。但他有個癮癖,出門回家時,肯定要向父母請安,然後請父親退開,自己掀開母親的衣襟含吮母親的乳頭。

小時候,對韓輝的要求,母親從不計較,後來上了中學、大學,甚至準備離家闖天下,孩子這癮癖母親就不能接受了。

“孩子,你已經長大了。”

“在母親麵前,孩子永遠是孩子。”

“可是,孩子斷奶後就不再吮母親的乳房呀!”

“……”

“因為你不是孩子啦!”

“怎麼不是孩子,怎麼不是孩子?孩子在母親麵前,永遠都是孩子!”

“從現在起,你再不要這樣好嗎?”

“母親,不要怎麼樣?”

“不要再吮我的奶。”

“不可能,除非我死了,或者母親百年了。”

母親試圖和父親一齊退出廳堂,可半小時過去,韓輝還在原地跪著。

“孩子,你這是怎麼啦?”母親氣得直想哭。

“母親,我還沒吮你的乳呢!”

母親妥協了,隻好解開衣扣讓韓輝吸吮自己的奶頭。

晚上,醒蓮對丈夫說:“我們是不是撿了個神經病的兒子回家撫養?”

丈夫搖頭,沒有說話。

“你說話呀,變啞巴啦!”醒蓮焦急地問。

“他正常得很,會患什麼神經病?”丈夫應道。

“可他,可他……”醒蓮不知怎麼說才好。

“可他,可他怎麼樣?他這人聰明極了,孝順極了。”

“可那麼大的孩子,還跪著吮我的奶頭,我受不了。”醒蓮痛苦得要流淚了。

“有什麼受不了,他是你的兒子,從小就吮你的奶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