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跪乳(3 / 3)

天送問:“那你為什麼不見袁大叔?”

韓輝說:“抓人要辦班,放人也要辦班。總之,大叔辦班去了。”

天送莫名其妙地問:“辦班,何謂辦班?我可是越聽越不明白。”

韓輝說:“我聽中國朋友解釋了半天,同樣聽不明白。聽來聽去,好像去公堂對證材料。”

天送一拍大腿,站起來說:“對證材料?何謂材料?怎麼又跑出一個材料?是不是他蓋房子,做壞事,偷了公家的材料?”

韓輝笑道:“爸爸,你把我視為中國‘文革’專家了。你不懂,難道我就懂啦?”

天送說:“你不懂,為什麼你說得如此神乎?”

韓輝又哈哈大笑:“畢竟我才從中國回來,我也是現炒現賣嘛!”

親愛的讀者,不要譏笑他們愚鈍,什麼都不懂。文化大革命湧現了好多新詞彙,譬如“修理”、“坐噴氣式”、“吃補藥”、“喝清瀉湯”、“天派”、“地派”、“好極了”、“好個屁”等,連現在的大學生也不懂了,更何況海外華僑。

“那日本嬸待人怎麼樣,請她吃飯沒有?”

韓輝說:“爸爸,你是把他們當正常人,能請他們吃飯嗎?”

醒蓮不知什麼時候進了左耳房,她說:“為什麼他們不算正常人?他們是麻風癲哥、神經瘋子、花子強盜,吃一頓飯就把他們捧為菩薩,打下地獄嗎?”

“媽媽,眼下中國的情況你就不懂了。非正常人那就是劃為敵對陣營的人,這種人比麻風病人更可怕。麻風病人有醫生親近他們。他們呢,不比麻風病人可憐嗎?”

醒蓮問:“不是說把敵人都打進牛欄嗎?要遇到蠻牛凶牛,看著那四條腿兩隻角和一對可怕的眼光,你敢躺下來打盹,不害怕被踩死?”

韓輝又被惹出了一陣笑聲。他解釋說:“牛欄,隻是一個比方。打入牛欄的人就說明不給他自由了。就像‘牛鬼蛇神’。中國‘文革’的‘牛鬼蛇神’,其實有不少大學問家。”韓輝想了一陣,猛然想起一個最現實的例子,“對了,舉個例子你就清楚了。他們‘棍斃’祖母,大罪名是‘牛鬼蛇神’,具體罪名是國民黨反動軍官的老婆。‘棍斃’全世界刑法辭典都找不到,就是不用法院判決,群眾跟著頭頭高喊一聲,把她‘棍斃’,無數棍棒就像天上下雨下刀子一樣,頃刻間,就死在血泊裏。”

“阿彌陀佛,這還是人間世界嗎?我想起來了,什麼人民公社公共食堂,開始三頓幹飯不要錢,以後吃糠吃樹皮吃野菜。唉,我們祖國什麼時候才不受折騰不再窮?”醒蓮長籲短歎,淚流滿麵。

韓輝告訴父親:“我回去接觸過老鄉,也接觸過高幹子弟和支左解放軍,都說周恩來總理批示保證袁來福一家安全和人身自由。嬸子是好人,不是什麼日本間諜。要不是周總理,袁大叔一家隻有鑽地獄。”

天送連連搖頭說:“我們要不靠你大伯父伸出手來叫我們出南洋,‘棍斃’得怕比奶奶還早幾年哩。”又說,“你回中國,收益不小,中國究竟變成什麼樣了,你一看就明明白白不糊塗了。有些事,仿佛是在說天書,鬼怪神妖,聽都聽得兩腳直哆嗦。”

韓輝說:“這就是百聞不如一見。中國亂是夠亂的了,但還不是進去又回來了。不過,我又想,中國真不怕亂,這樣的亂不管在哪一個國家,都維持不了幾個月,這真是世界奇跡。不得不使我佩服,愛中國,更愛中國人。”

天送說:“我越來越覺得你這個人越大越聰明。你能這樣看中國,我心裏高興。不過,你這次收購的那些破爛,得到了袁家兄長的幫助沒有?”

韓輝告訴父母,這次回國,全靠袁和平兄弟指點幫助,要不,他也不知道哪些是廢紙,哪些是寶。他開列了一串寶物的清單,使韓輝在廢紙堆裏省了許多時間。韓輝感慨萬千告訴父親:“不是袁和平大哥,我怎麼懂得到紙廠裏收購破爛?”

父親問:“他為什麼不帶你去找寶呢?”

韓輝連連搖頭說:“這你就不知道了。他怎麼可以出頭露麵帶我去紙廠呢?不行,他不能出頭露麵,盡管他們父子已解除看管,但誰能保證沒有人盯住他們?特別是和平哥哥,我們見麵都是中午、晚上。明裏也不提收廢舊的事,他把應該注意的事寫在紙條上,我回到旅店再拆開來看。”

天送又問:“你去紙廠沒遇到什麼麻煩吧?”

韓輝說:“大概沒有大麻煩。我對管倉庫的叔叔說,我是學畫畫寫字的,我用錢買,不要浪費。管倉庫的叔叔說,聽說這些都是‘四舊’,你不怕毒害就揀幾張回去裱壁也好。我給了他一百元港幣,他嚇得瞪大了眼睛,連問幾聲你是什麼人?你是什麼人?我告訴他,這錢是香港舅父回鄉探親時給的,我留著沒有用,你們工廠裏薪水也不高,又天天去街上遊行,去買一點好吃的或補品,全家人吃不好嗎?他這才把港幣接過去,一連磕了三個響頭。對我說行啦,這倉庫的東西你用得著就揀去吧,再過幾天就要倒到紙漿池裏銷毀重做紙了。我便揀了一大捆,拿回旅店裏再分揀。”

“海關沒遇到麻煩吧?”

海關畢竟是海關,他們是國門掌鑰匙的守護人。在“四人幫”橫行期間,一樣受到踐踏和毒害。在此期間,許多國寶被視為封建垃圾外流了。帶著一堆破爛廢紙出關的韓輝,並沒有遇到多少麻煩。這固然是韓輝的幸運,也是國家文物之大幸。

“韓輝,”天送想了想,“我反複尋思,你此次的收獲,不要從經濟上多考慮。我們家庭,雖稱不上腰纏萬貫,但衣食上也算得上富裕之家。我們家庭,打從太老爺建進士第後,雖幾經興敗,但並無饑餓曆史。隻有你外婆,寡居故鄉楓橋圍龍屋,因進入公社公共食堂,吃糠咽菜,患浮腫黃疸病故,這也是她多次叮囑我們不要寄錢,以免什麼關係複雜。過去的事,不想也罷,就是你那堆廢紙,不少是國寶,家鄉有些名人,像黃遵憲、丘逢甲、宋湘,還有梁啟超他們的手跡墨寶,你撿起來保證藏好,將來送回家鄉博物館好嗎?”

“父親……”韓輝一開口,天送便用手勢阻攔他。剛好這時廣輝、東輝、省輝都回來了,他們便不聲不響找個地方坐下。

“韓輝,”天送繼續說,“我沒有你們兄弟幸運,終日和父親生活在一塊。我出生後,隻見過我父親一次,是在你外婆楓橋小圍龍屋裏。那時,盧溝橋戰事爆發,他準備上前線參加淞滬之戰。我那時十歲,看他老是一身綠軍裝,真是儀表堂堂。但整天都板著臉,好像心事重重。有一天,他把我拉到懷裏,問我:我這次回家,隻聽你叫了一聲爸爸,以後就沒聽你再叫第二聲了。我搖頭說:我不認識你。他說:為什麼不認識?我說:不認識就是不認識。他很吃驚:我是你爸爸,叫,叫響一點。我流淚了,掙脫他牽我的那一隻手,哭著說:我沒有爸爸。他氣得打了我一個耳光。我頓時眼前金星四濺,掙得更拚命,哭得更厲害。我父親又把我攬回他懷裏,掏出手絹給我擦眼淚。對我說:我是你爸爸,孩子,知道嗎?我哭著勉強點頭。整個過程,你祖母隻是伏在枕頭上哭。後來,我父親參加了淞滬大血戰,英勇犧牲了。據說,他作戰的勇敢和作戰時的善斷,連葉挺將軍、程潛將軍都誇獎。他是一個好戰將,但不是一個好父親。我們家,興興衰衰的曆史,充滿傳奇荒誕,可以寫一本書。”

韓輝說:“爸爸,你和祖父不同,你是我們的好爸爸。”

天送問身邊的幾位兒子:“你們是不是覺得我是一個好爸爸?”

兄弟們都異口同聲說:“爸爸,韓輝說得對,你是我們的好爸爸。”

天送說:“很好,我感到很安慰。韓輝,你聽我說,你帶來的文物,特別是家鄉先賢的文物,要保護好、保存好,將來有一天送回去。”

韓輝不高興:“那我這次回國還有什麼成績?再說,這些東西又不是我去搶去偷,而是掃‘四舊’準備投進紙廠打漿池裏的。”

天送說:“韓輝,正是你說的那樣,才顯得你這次回國成績斐然。你從造紙廠打漿池裏搶救了大批國寶,那不是無法估量的成績嗎?”

“那我什麼時候送回去?”

天送說:“什麼時候,什麼時候我也說不清。要國家昌盛時,那些東西送回去才有價值。否則,他們又當做廢紙倒進紙廠漿池裏。”

韓輝說:“父親,你這樣一說,我心裏就不別扭了。畢竟,我也覺得這次回國不虛此行。”

天送說:“祖國,就像英文大寫的字母。中國有句話:子不嫌母醜。我在中國,活得也夠潦倒痛苦了,但生了兒子,我還想到祖國,想到故鄉。你看,你們兄弟,名字合起來不就是廣東省韓……本想多生兩個,續下去是韓江水。可你媽患了絕育症,就像勾一幅畫,還缺了小半邊。唉,怨誰呢?怨命,天命難違啊!”兒子沒有接話,隻是默默地聽。就這樣,上一代華僑正在親生子女心田播種——播上愛國主義的種子。

大野回國的消息,用電報告訴韓輝。韓輝帶著父母的問候和祝福,登上中華航空公司香港班機,在香港尖沙咀美麗華大酒店和大野聚會。